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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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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終於來到了。等到了芝加哥那邊,我就會變成一位既有人愛,又處在熱戀中的女子;可在我看來,這並不怎麼現實。當我坐在飛機上的時候,對這一切仍然還不相信。我乘坐的是一架從雅典起飛的舊飛機,飛得很低,機上擠滿了企圖去美國發財的希臘商販。我不知自己此行尋覓的是什麼,我的心間沒有一個活的形象,我的體內沒有一絲欲望,劉易斯等待的決不是這麼一位戴手套的冷冰冰的女遊客。沒有誰在等我。「我早就知道:再也見不到他了。」當飛機在大西洋上空調頭時,我心裡暗暗在想。一隻發動機出了故障,我們重又返回香農機場。我在峽灣的一個度假村呆了兩天,度假村徒有虛名,房子簡陋矮小。晚上我一個勁地飲愛爾蘭威士忌,白天獨自漫步鄉野,野外灰綠一片,淒涼無比。當飛機在亞速爾降落時,一隻輪子又爆炸了,我們全被塞進了一座飾著提花裝飾布的大廳,等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過了甘德,飛機又碰上了暴風雨,為了擺脫雷雨,飛機朝新蘇格蘭方向飛去。我自感到將吃著冰冷的雞肉,永遠圍著地球旋轉了卻自己的殘生。我們越過了一個灰暗的水潭,水潭被燈塔的燈光一掃而過,飛機又降落了;又是機場,大廳。對,我腦中充斥著轟鳴聲,腳下拖著一隻藍箱子,註定要從一個機場輾轉到另一個機場,永無休止地流浪下去。 突然,我一眼瞥見了他,劉易斯。我們說好他在家裡等我的,可他站在那兒,擠在兩眼盯著海關出口的人群之中;他襯著硬領,戴著金絲眼鏡,一副古怪的模樣;可最為奇怪的是我明明看見了他,卻毫無感覺。整整一年的等待,深深的思念和悔恨,還有這次漫長的旅行:莫非到頭來我將要明白我再也不愛他。他呢?他還愛我嗎?我恨不得向他撲去。可海關人員沒完沒了,希臘的小商販們箱子裡裝的盡是花邊,他們一個一個地仔細檢查,還一邊開著玩笑。當他們終於給我放行後,劉易斯已經不在了。我叫了一輛出租汽車,想把他的地址告訴司機,可我再也想不起門牌號碼。我兩隻耳朵嗡嗡直響,腦子裡的轟鳴聲響個不停。我終於想起來了:1211號。出租汽車啟動了,越過一條條大街,駛過一個個霓虹燈招牌。我雖然從來就記不清這座城市的位置,可覺得路程不該這麼遠。也許司機要把我拖進一個死胡同,把我擊斃。處於當時的心境,這在我看來要比再與劉易斯相見還更正常。司機轉過頭來: 「1211號,沒有。」 「有的,我認識那座房子。」 「也許他們改了門牌號碼。」司機說,「我們再從大街的那一頭開過來看看。」 他沿著人行道慢慢地開著車。我好像認出了那一個個十字路口,那一塊塊空地和那一條條鐵軌,可是,鐵軌和空地總是相似的呀。一個水池,一座高架橋顯得很眼熟,仿佛東西尚在,只是變了位置。「多麼荒唐啊!」我暗自思忖。離別時說了聲「我一定再來」,這僅僅是因為徹底分離實在太痛苦了。實際上,只不過相互欺騙:決不會再來。一年過去了,發生了不少事情,時過境遷,一切都與以前不一樣了。今天,劉易斯襯著硬領,我看見他時心裡並不激動,他的住房也消失了。我突然打起了精神,心裡想:「給他打電話就是了。電話號碼是多少?」我也忘記了。驀然,我瞥見了一個紅字招牌:斯希爾茨,以及一張廣告畫上那些幼稚的笑臉。我喊道: 「停下!停下!在這兒。」 「是1112號。」司機說。 「1112號,就是這裡。」 我跳下出租汽車,在一扇窗戶的燈影中,看見了一個弓著的身影。他在等待著,他是在等著我,他向前奔來,就是他。他沒有襯著硬領,也沒有帶金絲眼鏡,可他的頭上頂著一頂棒球帽,兩隻胳膊抱得我透不過氣來:「安娜!」 「劉易斯!」 「終於見面了!我等待了多久啊!多麼漫長啊!」 「是呀,是長,多麼漫長啊!」 我知道他並沒有抱著我上樓,我也不記得上樓時挪動過自己那兩條發麻似的腿,可是我們此刻都在黃色的廚房中間緊緊擁抱:火爐、漆布、墨西哥毯,所有東西都在原位。我囁嚅道: 「您戴著這頂帽子幹什麼?」 「我不知道。它反正就戴在了頭上。」他摘下帽子,往桌上一扔。 「我在機場看見了一個人和您像極了:他戴著眼鏡,襯著硬領。他嚇了我一跳:我以為就是您,可卻沒有一點兒感覺。」 「我也害怕了。一個小時前,一些男人從窗下走過,他們抬著一個死去或昏迷過去的女人,我以為是您。」 「現在好了,您、我都在了。」我說。 劉易斯緊緊地擁抱著我,接著鬆開雙手:「您累了吧?您渴嗎?您餓嗎?」 「不。」 我重又緊貼著他。我的雙唇是如此沉重、麻木,以致說不出半個字來。我把嘴唇貼在他的嘴上,他把我抱到了床上:「安娜!我每天夜裡都在等待著您!」 我閉上雙眼。一個男子的身軀重又壓到了我的身上,帶著它的全部信賴和一切欲望。是劉易斯,他沒有變,我沒有變,我們的愛情也沒有變。我離去了,可我又回來了。我重又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徹底擺脫了我自身。 第二天白天,我們忙著整理行裝,沉湎於交歡:這纏綿的時光一直持續到翌日清晨。在列車上我們臉貼臉睡在一起。我突然驚醒,瞥見了劉易斯在信中跟我說過的俄亥俄碼頭上那艘帶有底托的大船。多少次,我曾夢見過這艘船,可總是不相信它的存在,以致此時我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這艘船確實是真的,我登上了船,滿懷柔情地察看著我們的船艙。在芝加哥,我住在劉易斯的家中;這裡,是我們共同的船艙,是屬我們倆人的。看來我們確實是真正的一對兒。對。如今我明白了:是可以再來的,我一定每年都來。每年,我們的愛情都將度過一個比北極之夜還更漫長的黑夜。可總有一天,幸福將會出現,一連三四個月中再也不用睡眠。我們在深深的黑夜裡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我們共同期待著,離別將再也無法將我們分離:我們已經永遠結合在一起。 「我們出發了,快來!」劉易斯說。 他奔跑著登上船梯,我緊跟著他;他憑倚在舷牆上,腦袋四處亂轉。 「瞧,多麼美啊!天地交融在水中。」 遼闊的星空下,辛辛那提燈光閃爍,我們在燈火上滑行。我們靜靜地坐著,久久地凝望著霓虹燈招牌漸漸暗淡、消失。劉易斯緊緊地把我摟在他的懷裡。 「別提我從來就不相信這一切。」他說道。 「哪一切?」 「愛與被愛。」 「那您相信什麼?」 「一間固定的臥室,按時的三餐飯和一夜共枕的女人:平平安安。我總以為不應過分要求,以為所有人永遠都是孤獨的。可出現了您!」 我們的頭上方一隻高音喇叭在播著數字:原來遊客們在玩「賓戈牌」①。他們一個個年紀都那麼大,我不禁感到自己年輕了一半。我芳齡二十,正在享愛著我的初戀,這次旅行也是我平生的第一次旅行。劉易斯吻著我的頭髮、眼睛和嘴巴: ①原文為bingo,一種用紙牌搭成方塊的賭博。 「下去吧,您樂意嗎?」 「您完全知道我從不說不字。」 「可我多麼喜歡聽到您說一聲『好』。您說得是那麼親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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