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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啊!這是個值得慶賀的日子!」波爾說,「我要你也一起高興高興。」她神情幸福地朝我微微一笑:「我在等著亨利,他立刻就到。一切都已重新開始了。」

  一切都重新開始了?我表示懷疑。我想亨利恐怕是出於憐憫才下決心來看看。不管怎麼說,我不願遇到他。我朝門口邁了一步:

  「我跟你說過我們和亨利鬧翻了。他見到我在這兒會氣憤的。我明天再來。」

  「我求求你!」她說道。

  她兩眼驚恐萬狀,我只得把包和手套扔在沙發上。活該,我就呆在這兒吧。波爾步履輕盈地大步向廚房走去,出來時端著一隻託盤,上面放著兩隻酒杯和一瓶香檳。「我們為未來乾杯。」

  瓶塞打開了,我們一起碰杯。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問道。

  「要不,我真是蠢。」波爾快活地說,「我手中早就掌握了各種跡象。可在昨天夜裡才把事情理出個頭緒來。我當時沒有睡著,可當我一閉上眼睛,我突然間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明信片上貝爾瓊斯城堡的大水池那般清晰。天一亮我就給亨利發了一封快信。」

  我忐忑不安地看著她。對,我留下來是對的,情況並沒有好轉,沒有一點兒好轉。

  「你還不明白吧?這場戲簡直像滑稽歌舞劇那麼可笑!」波爾說,「亨利是吃醋了!」她真的開心地大笑:「這似乎不可想像,是吧?」

  「確實。」

  「可這是實際情況。他那麼殘忍地以折磨我為樂,如今我終於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她把頭髮上的紅玫瑰插穩,說道,「當他突然向我提出我們倆以後再也不在一起睡時,我還以為是因為他情操高尚呢,可我徹底錯了。實際上他誤以為我變得冷漠了,這深深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我沒有很認真地為自己辯解,這就更讓他生氣了。後來,我開始經常外出,注意穿著打扮,他惱羞成怒。我快活地跟他說再見,說得太輕巧了,他實在受不了。有一次在勃民第,我做了許多不合時宜的大蠢事。我向你發誓我並不是存心幹的。」

  這時,有人輕輕敲門。波爾臉色異常地看著我,我起身前去開門。門口站著一個提著籃子的女人。

  「對不起,請原諒,」她說,「我找不著女門房。我是來閹貓的。」

  「診所在樓下,門的左側。」我說。

  我關上門,看見波爾那茫然的目光,我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住了。

  「怎麼回事?」她問道。

  「女門房不在,經常不在吧。」我快活地說。

  「可為什麼到這兒來敲門?」

  「隨便找的唄,總要敲哪家的門問問吧。」

  「隨便找的?」波爾問道。

  我以鼓動的神態微微一笑:「你剛才跟我談起了你度假的情況。你到底做了什麼傷害亨利的事?」

  「啊!對了。」她的話聲中沒有絲毫的熱情。「呃,我先給他發了一張明信片,跟他談起我正忙些什麼,最後寫上了這麼一句不該說的話:我在這兒經常長時間地漫步,有人說這地方與我很相似。顯而易見,他很快想到了我有了一個情夫。」

  「我不明白。」

  「『有人』」,她不耐煩地說,「這個『有人』就值得疑心。當有人把一個女人比作某種風光,一般來說這人就是她的情夫。後來,我在威尼斯又給他寄了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是貝爾瓊斯公園,正中是一個水池。」

  「那又怎麼了?」

  「是你自己告訴我的,泉井、噴泉的承水盤、水池等都是一種精神分析象徵。亨利馬上明白了我是故意侮辱他:我找了一個情夫!他大概知道路易·伏朗熱當時也在那裡。你沒有發現在彩排夜宵招待會上,我跟伏朗熱說話時,他是用怎樣的目光瞪著我?這就像二加二等於四一樣明白。這樣一切都連接起來了。」

  「你在快信中跟他說的就是這事?」

  「對。如今他什麼都明白了。」

  「他給你回信了?」

  「為什麼要回信?他馬上就會來的,他完全清楚我在等著他。」

  我緘默不語。波爾心底明明知道他不會來的,正是為此她才求我留下,她最終將不得不承認他沒有來,等到了那一刻,她准會昏死過去。我惟一的希望就是亨利已經明白她正在變瘋,出於憐憫之心來看看她。此間,我找不到任何東西可說。她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房門,我實在難以忍受,我覺得,這兒的玫瑰芬芳像是一股停屍房的氣味。

  「你一直在寫嗎?」我問道。

  「是的。」

  「你答應過我要把你寫的東西給我看看的。」我靈機一動說道,「可你還沒有給我看。」

  「你真的感興趣嗎?」

  「當然。」

  她向工作間走去,拿出了一大疊藍色的稿紙,上面寫滿了渾圓的字跡。她把稿子放在我的膝上,她向來就愛犯拼寫錯誤,可從來沒有這麼多過。我匆匆瀏覽了一頁,以掩飾自己的窘態,而波爾則繼續盯著房門。

  「我看你的字很困難。」我說,「麻煩你給大聲念念?」

  「隨你。」波爾說。

  我點燃了一支香煙。至少當她朗讀時,我知道她嗓子裡發出的是什麼音。我並不指望什麼東西,可我還是感到十分驚詫:那聲音可真讓人震驚。有個句子剛念到一半,樓下響起了門鈴聲。波爾應聲而起:「你瞧!」她撳了撳控制大門的開關。她站立在我的面前,臉上洋溢著狂喜的神色。

  「快信。」

  「謝謝。」

  來人關門離去了。她遞給我一頁藍紙:「打開。給我念念。」她坐在長沙發上,雙顴和雙唇全都發紫。

  「波爾。從來就沒有任何誤會。一旦你接受了我們的愛情已經死亡這一點,我們就會是朋友。在此之前,再也不要給我寫信。後會有期。」

  她整個兒猛地撲倒在沙發上,震得壁爐上的一朵玫瑰花落下了花瓣。「我不明白,」她呻吟道,「我什麼也不明白了。」她嗚咽著,面孔埋在靠墊裡。我語無倫次地勸她,說出的話沒有任何意義,僅僅是為了能聽到我發出的嗡嗡聲而已。「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應該會好的。愛情並不是一切……」我自己心裡也完全清楚,若處在她的位置,我也決不願意親手醫治和埋葬我自己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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