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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要是你跟我說實話,我一定會相信你。」她邊說邊朝門口走去。

  我知道找亨利去談純屬枉然。至於波爾,從今之後,與她進行任何友好的交談也都無濟於事。該把她安頓到我的長沙發上,向她提問。幸好對我們認識的知己朋友,不允許採取這種醫治方式,如果這樣做了,我會覺得犯下了背信罪。我給她打電話,她一概拒絕去摘電話機;我又給她寫了兩封信,她只簡短地回了幾個字:「原諒我。我需要清靜。需要時我哪天會給你個信兒的。」這樣一來,我反而卑怯地感到從此了卻了一塊心病。

  寒冬還在繼續拖延。自從與朗貝爾鬧崩之後,納迪娜情緒極不穩定。除樊尚之外,她什麼人也不見。她不再搞通訊報道,只是管她的《警覺》雜誌。羅貝爾閱讀大量的東西,經常領我上電影院,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聽音樂。他開始發瘋似的買起唱片來。每當他像這樣又染上一個新的怪癖,就說明他的工作很不順利。

  一天早上,我們正在一邊吃早飯一邊瀏覽報紙,無意中我看到了勒諾瓦的一篇文章,這是他第一次在共產黨的報紙上發表文章。文章寫得很不客氣,對以前的朋友,他都一一照例加以譴責,對羅貝爾算是最客氣的,可對亨利是瘋狂地大加攻擊。

  「看看這。」我說。

  羅貝爾讀後把報紙一扔:「亨利沒有變成反共分子,應該承認他能這樣做真值得欽佩。」

  「我跟您說過他會挺得住的!」

  「報社裡該有不少麻煩。」羅貝爾說,「據薩瑪澤爾的文章看,人們完全可以感覺得出他巴不得向右派跑,特拉利奧顯然也如此,朗貝爾嘛,遠遠不只是讓人懷疑囉。」

  「噢!亨利的處境可不妙!」我說道,接著微微一笑:「實際上,他的處境和你差不多:你們倆跟大家都不和。」

  「這對他來說比我可能要更艱難些。」羅貝爾說。

  他的話聲中幾乎隱含著關切。我感覺到他對亨利的積恨已經開始消除了。

  「我怎麼都弄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子跟你鬧翻。」我說,「我保證他如今肯定後悔不已。」

  「我經常反省這件事。」羅貝爾說,「開始時,我責備他在這件事上太顧及自己了。如今我在想他並不怎麼有錯。實際上,我們倆都應該明確今日的知識分子能夠和應該擔任怎樣的角色。保持沉默,無疑是選擇極為悲觀主義的解決方法。像他那個年紀,表示不滿是自然而然的。」

  「矛盾的是亨利遠不如您那麼非要起到政治作用。」我說。

  「他也許認識到事關其他事情。」羅貝爾說。

  「什麼事情呢?」

  羅貝爾猶豫片刻:「你要聽我的心裡話?」

  「當然。」

  「一個知識分子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怎麼會呢?他總可以寫作吧,不是嗎?」

  「噢!人們盡可以鬧著串字玩,就像串珍珠那樣,可要加倍小心,什麼都不要說。即使這樣做,也有危險。」

  「哎喲,」我說,「您在您的書中不是捍衛文學的嘛。」

  「我希望我有關文學的論斷哪一天重又變成真理。」羅貝爾說,「可眼下,我認為我們最好還是讓別人忘掉我們。」

  「總不至於停止寫作吧?」我問道。

  「當然要停止。等我寫完這部論著,我就再也不寫了。」

  「為什麼?」

  「我為什麼非要寫作?」羅貝爾說道,「因為人活著不僅僅只吃麵包,因為我相信這項多餘的工作是有必要的。我寫作是為了拯救被行動所忽視的一切:現實的真實,個人和即時。我迄今為止一直認為這一工作是革命工作的一部分。可是不,它妨礙了革命工作。目前,任何文學,只要它致力於把麵包之外的食糧提供給人們,別人都會利用它來表明人們完全可以不用吃麵包。」

  「您一直在避免這種誤會。」我說。

  「可情況發生了變化。」羅貝爾說,「你明白,如今革命掌握在共產黨人手中,只在他們手中。我們所捍衛的價值觀念再也沒有位置。也許哪一天會重新獲得這些價值觀念,但願如此。可是如果我們在眼下極力維護它們,那就是為反革命效勞。」

  「不,我不願相信。」我說,「對真理的追求,對個人的尊重,絕對沒有害處。」

  「當我拒絕說集中營的事時,就是因為我看到說真話是有害的。」羅貝爾說。

  「這是一個特殊情況。」

  「類似的特殊情況有千百個。不。」他說道,「要麼就說真話,要麼就乾脆不說。如果沒有橫下一條心,永遠都說真話,那就不要摻和進去,最好還是保持沉默。」

  我打量著羅貝爾:「您知道我有什麼看法嗎?您還繼續認為應該對蘇聯的集中營保持沉默,可您付出的代價已經夠大了。您和我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我們都不喜歡犧牲什麼,這只會造成我們悔恨。可正是為了懲罰您自己,您才放棄寫作。」

  羅貝爾微微一笑:「應該說通過犧牲某些東西——大體上,就是你說的我的知識分子職責——我才意識到這些東西純粹是虛的。你還記得1944年的聖誕節前夜嗎?」他問道,「當時就有人說也許將出現文學喪失其權利的時刻。那麼,我們現在就處於這種時刻!不是因為缺少讀者,而是我可以提供給他們的書要麼有害,要麼毫無意義。」

  我猶豫不決地說:「這裡面有一點站不住腳。」

  「什麼?」

  「如果在您看來古老的價值觀念真的那麼毫無用處,那您就會跟共產黨人一起走。」

  羅貝爾點點頭:「你言之有理,是有一點站不住腳。我這就跟你說為什麼:我太老了。」

  「您的年紀與這又有什麼相干?」

  「我清楚地意識到我所珍惜的許多東西都已不合時宜,我不得不去接受一個與我所想像的迥然不同的未來,只是我已經無法改變自己。於是在這個未來之中我便看不到自己的位置。」

  「換言之,您希望共產主義獲勝,而同時心裡又清楚您無法在共產主義的世界中生活?」

  「差不多是這樣。我以後再跟你細談。」他又補充一句,「我在這一方面要寫一寫,將作為我這部書的結論。」

  「那等這部書寫完之後,您準備幹什麼?」我問道。

  「大家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有二十五億的人不寫作呢。」

  我不願過分擔驚受怕。羅貝爾不得不為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失敗承擔責任,他眼下正處於危機之中,以後還會轉變的。但是,我承認我不喜歡他這種想法:大家幹什麼他就幹什麼。是為了活著而吃飯,還是為了吃飯而活著,這個噩夢始終纏繞著我的整個少年時代。如果不得已到了這個地步,那還不如立即打開煤氣死了算了。但是我猜想大家也都想過這種事:立即打開煤氣死了算了,可誰也沒有去開。

  我感到相當沮喪,繼後的日子裡沒有一點兒心思去見任何人。一天早晨,有個送貨員忽然給我送來了一大束紅玫瑰,我感到十分驚奇。玫瑰花包著透明紙,別著別針,上面夾著波爾的一封短信:

  「好了!誤會消除了!我感到幸福,給你送上玫瑰花。今天下午來我家。」

  我對羅貝爾說道:「情況並沒有好轉。」

  「沒有任何誤會吧?」

  「沒有。」

  他又重複了一遍跟我說過多次的話:

  「你該送她去馬德呂斯診所看看。」

  「要讓她下決心去可不容易。」

  我不是她的醫生,可我再也不是她的朋友。我唇邊掛著謊言,一步步登上她家的樓梯,雙眼中潛藏著職業的目光。敲門時,我扮出一個笑臉,可在我看來,這種笑臉像是一種背叛。沒想到波爾迎接我時竟出乎意料地親熱,她親了我,為此我為自己的舉動感到更加慚愧。她穿著一件式樣已經過時的長裙,在挽起的頭髮和胸口上分別別著一朵玫瑰。整個房間都擺滿了鮮花。

  「你來了真好!」波爾說,「你始終都這麼好,我可真擔當不起。我待你很不客氣,我當時是實在控制不了自己。」她以抱歉的口吻補充道。

  「我應該感激你,你給我送去了那麼華美的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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