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蒙·波娃 > 名士風流 | 上頁 下頁
一四七


  「就像這樣,隨便談起的。傳說有一個院士,好像是莫裡亞克或者杜阿梅爾,馬上就要在格雷萬博物館有自己的塑像,你知道亨利對此是不在乎的。實際上,他是在暗示他戀上我的那個美妙的下午。他希望我回想起過去。」

  「真複雜。」我說。

  「不。」她說,「真幼稚。再說,最容易做的事只有一件。四天后就是彩排,我找若賽特說去。」

  「為什麼事要找她談去?」我不安地問。

  「噢!什麼都為,也什麼都不為。我想制服她。」波爾輕佻地一笑,站起身來問道:「你真不願意參觀那個畫展?」

  「我沒有時間。」

  她在自己頭上搭了一頂黑色的貝雷帽,戴上了手套。

  「說真心話,你覺得我怎麼樣?」

  我再也不是從心底,而是從她臉上尋找答案。我認認真真地答道:

  「你美極了!」

  「星期四看彩排時見。」她說,「你參加夜宵招待會嗎?」

  「當然。」

  我和她一起下樓。她連走路的姿態也變了。她從容不迫地逕自走去,可這是一般夜遊者的從容勁頭。

  彩排前的三天,我和羅貝爾看了《倖存者》的排演。我們倆的心全被抓住了。我喜愛亨利所有的作品,就我個人而言,這些書無不打動我的心;可我不得不承認他寫的東西再也沒有比這部劇更好的了。這種語言表達的激烈程度,這種集詼諧與憂傷為一體的抒情手法,在他作品中都是首次出現。此外,在此作品中,劇情與思想之間沒有任何距離:只要你注意劇情的發展,自然而然就會瞭解其意義。正因為這一意義與那一奇特但卻令人信服的故事緊緊結合在一起,所以便具有了豐富的現實性。「這才是真正的戲劇!」羅貝爾這樣評價道。

  我希望所有觀眾的反應都會像我們一樣。只是這一集鬧劇與悲劇為一體的劇作有股生肉的味道,很可能會嚇了觀眾。彩排那天晚上,啟幕時,我真感到忐忑不安。小若賽特明顯缺乏表演才能,可當一些觀眾開始起哄時,她表現不凡。第一幕後,掌聲大起。終場時更是掌聲雷動,取得了真正的巨大成功。當然,在一個命運不算太差的作家的生涯中,肯定有過名副其實的歡樂時刻,可當他像這樣一下子得知大獲成功時,該是多麼激動。

  走進餐廳時,我突然一陣衝動,內心騰起對亨利的好感。真正的純樸感情是多麼難得啊!在他的周圍,一切都顯得虛假,無論是微笑,還是話語,而他呢,卻仍然是他自己。他一副幸福的神態,略顯局促不安。我多麼想對他說一些讚揚的話,可是我不該等待。五分鐘後,我的喉嚨便像打了結似的。應該說我是自找悲傷。我偶然看見呂茜·貝洛拇指著兩個年輕的猶太女演員對伏朗熱說:「德國人搞的不是焚屍爐,而是孵化場!」這種玩笑的分量我是知道的,可從來沒有親耳聽過。我既為呂茜·貝洛姆,也為我自己感到恐怖。我暗自責怪起亨利來。他在劇中對人們的遺忘說了許多漂亮話,可更確切地說,他自己也忘了過去。樊尚說貝洛姆被剃過頭,而且是罪有應得,那伏朗熱呢,他在這兒幹什麼?我再也不想對亨利表示祝賀;我相信他已經感覺出我不舒心。因為礙於波爾的面子,我留下呆了一會兒,可感到十分不自由,只得無節制地多喝酒;然而這也幫不了我的忙。

  我回想起了朗貝爾對納迪娜說的那番話:「我有什麼權利非要固執地記住過去嗎?」我們捫心自問,「我做的不如別人多,受的苦也比別人少,若他們都忘記了,那就是應該忘記,我跟著他們忘記就是了。」但是,縱然我痛飲暴食也無濟於事。我憋不住想罵人,想大哭一場。重歸於好,寬恕他人!這是些多麼虛偽的字眼。大家全都忘記了,這才是實質。忘記死去的人們這還不夠,如今,我們還要忘記遭受的殘殺,忘記殺人兇手。算了,我沒有任何權利:如果說我眼中湧出淚水,那這只與我個人相關。

  那天晚上,波爾和若賽特談了許久,可對她說了些什麼我不得而知。繼後的幾個星期裡,我覺得波爾似乎在回避我。她經常出門做客,或在家寫作,一副忙碌的樣子,神氣活現。我對她很少顧及:我太忙了,要忙的事太多了。一天下午我回到家中,發現羅貝爾氣得臉色發白。我生來第一次看見羅貝爾氣得這個樣子。原來他剛剛與亨利鬧翻了。他三言兩語、聲音斷斷續續地向我訴說了事情的經過,接著以命令的口氣對我說:

  「別想法子原諒他。他不可寬恕。」

  我當時哪能立即為他辯解呢,我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十五年的友情竟在一個小時中抹去了!亨利再也不會坐在這把扶手椅上了,我們再也聽不到他那歡快的話語了。羅貝爾將是多麼孤獨!而對亨利來說,他生活中將是多麼空虛!不,這不可能徹底崩了。我終於又說出了聲。

  「荒唐。」我說道,「你們倆都氣瘋了。在這種情況下,您可以在政治上宣佈亨利的錯誤,而不要斷了您的友情。我肯定他是誠心誠意的。要明鑒是非談何容易。應該說如果要我負責作出決定,我定會亂了方寸。」

  「看你的樣子,好像以為我拳打腳踢趕走亨利似的。」羅貝爾說,「我巴不得能和和氣氣地解決問題。是他咣當一聲關門而去的。」

  「您肯定沒有逼得他無路可走,要麼您屈服,要麼斷絕友情嗎?」我說道:「當初您要求《希望報》成為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報紙時,他肯定知道一旦拒絕就會失去您的友誼。這一次,既然他不願屈服,無疑希望就此了結。」

  「你沒有看見當時的場面。」羅貝爾說,「他一開始就明顯懷著惡意。我不認為重歸於好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至少可以想辦法避免大吵一場。他沒有這樣去做,反而對我們的理由全盤否認,拒絕與委員會一起討論,他甚至含沙射影,說我暗中參加了共產黨。你還用我對你明說:這次斷交是他自找的嗎?」

  「瞧您想到哪裡去了!」我說。

  亨利無疑對羅貝爾心存積恨,可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為何現在鬧崩呢?

  羅貝爾神色嚴厲地凝望著遠處。「我妨礙了他,你明白吧?」

  「不,我不明白。」我說。

  「他現在的所作所為可真古怪。」羅貝爾說,「你看見他都跟哪些人交往吧?我們都是他的一塊心病,巴不得早日擺脫。」

  「您冤枉人!」我說,「那天晚上我也感到反感,可您自己親口對我說過,如今要上演一部劇本,那就非得妥協不可。亨利做得也並不過火。他跟那些人只勉強來往。他是跟若賽特睡覺,可人們盡可放心,她影響不了他。」

  「那次夜宵招待會本身並不嚴重,這我同意。」羅貝爾說,「可這是一個信號。亨利這個人就看重自己,他恨不得能隨心所欲,只顧自己,用不著對任何人負責。」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