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蒙·波娃 > 名士風流 | 上頁 下頁
一四五


  「噢,要想用香檳酒灌醉自己,那得使出赫拉克勒斯①似的勁兒去喝。」他把手向酒瓶伸去,她擋住了他的胳膊。

  ①赫拉克勒斯:希臘神話中偉大的英雄,是阿爾克墨涅和宙斯所生的兒子,以力大聞名。

  「正好。我有點事想跟你談談。」她吞吞吐吐,「可先答應我不生氣。」

  他笑道:「我總不能不知道什麼事就承諾吧。」

  她不耐煩地看了看他:「不然就是你再也不愛我了。」

  「說吧。」

  「呃,我那天晚上接受了《現代夏娃》的一次採訪……」

  「你又說了些什麼?」

  「我說我們倆訂婚了。這不是逼迫你非要娶我。」她急忙說,「隨你什麼時候,我們都可以宣佈取消婚約。但是,別人總是看見我們倆在一起,說訂了婚,可以提高我的身價,你理解吧。」她從那閃閃發光的小包裡抽出一頁雜誌,自鳴得意地攤開。「這一次,他們可算寫了一篇客氣的文章。」

  「給我看看。」亨利說,接著又喃喃地說:「啊!我氣色很好嘛!」

  若賽特袒胸露肩,笑盈盈地坐在亨利身旁,面前放著好幾杯香檳酒。亨利也是滿臉笑容。他突然氣惱地想:「完全像現在這副樣子。由此而想像我整夜整夜地喝香檳,進而被美國所收買只有一步之差:這一步別人很快就會跨過。」然而,他並不喜歡這嘈雜的喧鬧聲,他經常光顧時髦的場所僅僅是為了討若賽特的歡心,可這算不了什麼,這些時光與他真正的生活並不相干。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照片:「事實是那上面就是我,而且還呆在這兒。」

  「你生氣了?」若賽特問,「你答應不生氣的。」

  「我一點兒也沒有生氣。」他說道,心裡一橫:「就讓他們去放屁吧!」他不欠任何人的債,漸漸把所有的過錯都置之一邊:這才叫真正的自由自在!「來跳舞。」他說道。

  他們在舞池上跳了幾步。舞池裡擠滿了身著無尾長禮服的男人和身著裘皮服裝的女人。若賽特問道:「我愁眉苦臉的樣子真讓你討厭嗎?」

  「我討厭你總是憂鬱不歡。」

  她一聳肩膀:「這不是你的過錯。」

  「可我心裡還煩呀,用不著那樣,你知道,對你的評論很好,我向你保證你肯定會有不少聘約……」

  「對,是蠢,因為我就是蠢。我原以為彩排一過,第二天一切就會突然改觀,比如媽媽再也不敢用那種口氣跟我說話,我內心呢?也能與過去感覺有所不同。」

  「等你演多了,對自己的才華深信不疑了,那時,你會覺得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不,我原以為……」她結結巴巴地說,「以為神著呢。」當她用詞語修飾尚不明晰的思想時,樣子著實動人:「當一個人愛上您,真的愛上您的時候,那就神了,一切都全改變了。我原以為彩排之後一切都會這樣呢。」

  「你有一天跟我說過誰也沒有愛上過你,是嗎?」

  她臉霍地發紅:「噢!就一次,只有過一次,我當時很小,剛剛出了寄宿學校,當時的情況都記不清了。」

  亨利和藹地說:「可看你的樣子,好像還記著似的。那人是誰?」

  「一個年輕小夥子,可他走了,去美國了,我把他忘掉了。都是過去的事了。」

  「那我們倆呢?」亨利說,「是不是有點兒神呢?」

  她帶著某種責備的神情看了他一眼:「噢!你很客氣,你總跟我說些好聽的話,可這不是生死戀。」

  亨利有些氣惱地說:「那個年輕小夥子也不是如此,既然他走了。」

  「啊!別跟我提那件事了。」若賽特氣呼呼地說,她這種聲音亨利可從來沒有聽過。「他走了,是因為他不走不行。」

  「可他沒有因此而死吧?」

  「你怎麼知道的?」她問道。

  「親愛的,請原諒。」他對她激烈的聲音感到吃驚,說道,「他真死了?」

  「他死了。他死在了美國。你高興了吧?」

  「我不知道這事,別生氣。」亨利把她拉回桌旁,低聲地說。過去十年了,她還能有著如此的痛的記憶?「她愛別人能比愛我更深?」他不快地自問,「若她不愛我,那更好,這樣我就沒有責任了,也就沒有罪過了。」他連飲了數杯。突然,周圍的一切東西全都開始說起話來:它們所發出的信息令人迷惑,其速度之快令人張皇失措。這種種信息惟有他才能捕捉,可惜很快就被忘卻了。這根隨意橫在一隻酒杯上的木筷,他已經記不清到底意味著什麼。這盞吊燈,這盞巨大的水晶玻璃形吊燈到底代表著什麼?那只在呂茜頭頂搖晃的小鳥是一塊墓碑:這只用稻草填塞了軀殼的死鳥就是他自己的墓碑,就像路易一樣。路易為什麼沒有喬裝成小鳥呢?實際上,他們全都是披著人皮的禽獸。在他們的腦子裡不時會產生一小股電流,於是話語便從他們嘴中吐出。

  「瞧,」他對若賽特說,「人們全把它們打扮成了人:猩猩、髭毛狗、鴕鳥、海豹、長頸鹿,它們全在說話,可誰也不明白別的動物跟它在說些什麼。你瞧,你也不明白我說些什麼:我們倆也一樣,不屬￿一類。」

  「不,我真不明白。」若賽特說。

  「沒關係。」他寬容地說,「沒任何關係。」他站起身,「來跳舞。」

  「可你是怎麼了?你踩著我的裙子了。你喝多了吧?」

  「再喝也不多。」他說,「你真的不願喝一點兒嗎?感覺好極了。幹什麼都可以:打杜杜爾或親你母親……」

  「你不會去親我媽媽吧?你怎麼了?我從沒見到你這副樣子。」

  「你就瞧我的吧。」他說道。眾多的往事在他的腦中跳躍,忽然閃現出朗貝爾的一句話:「要知道,」他神態莊嚴地說,「我是容忍罪惡的!」

  「看你說些什麼呀?來坐下。」

  「不,跳舞。」

  他們跳了又坐,坐了又跳;若賽特漸漸地快樂起來:「瞧那個剛進門的大個子,他叫讓-克洛德·西維爾。」她讚歎道,「這個夜總會真好,下次再來。」

  「對,是好。」亨利說。

  他詫異地環顧四周。他在這兒到底幹什麼?所有的東西猛地停止了話聲。他困了,肚子裡粘糊糊的。「這也許就叫放蕩吧。」至少得到了解脫:只要有點兒運氣,再加上許多威士忌,一夜嘛,總是可以解脫的。斯克利亞西納經常這麼說,他在這方面是行家了。用香檳酒也可奏效:可以忘卻是非曲直,忘卻仇恨,忘卻一切。

  「是好。」亨利重複道,「再說,正如他們所講的,誰也不會純粹為玩而玩,不是嘛。親愛的,咱們下次再來。咱們一定再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