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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真荒唐!」亨利說道,「要是我想投靠右派,早就投靠了!你看得一清二楚,《希望報》並沒有改變路線。我向你發誓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功勞。樊尚沒有跟你解釋過這是怎麼一回事吧?」

  「一旦事關自己的朋友,樊尚就成了瞎子。他當然護著你,這只證明他心底之純潔,證明不了其他東西。」

  「那你呢,當人罵我是混帳時,你有證據嗎?」亨利問道。

  「沒有。我也沒罵你,我只是疑心,僅此而已。」她苦笑道,「我生來就多疑。」

  亨利站了起來:「算了,你就懷疑去吧。只要我對某人還有一點兒友情,我總是儘量信任他;但是這確實不是你的秉性。我不該來的,抱歉了。」

  「再也沒有比疑心更糟糕的東西了。」他回到自己住處,心中暗自思量,「我倒願意別人像拉舒姆那樣公開污蔑我,那樣做還更坦率。」他想像著迪布勒伊、納迪娜和安娜正在書房裡喝咖啡的情景。他們沒有公開說:「這是個混帳。」不,他們都很謹慎,不會這樣辱駡,只是疑心而已。對疑心的人能回答什麼呢?一個罪犯至少可以為自己尋找藉口,可一個嫌疑犯呢?他們完全束手無策。「對,他們就是要把我搞成一個束手無策的嫌疑犯。」

  繼後幾天裡,他心裡總是氣呼呼地這麼想,「此外,他們大家都怪我有自己的私生活!」可是,他既不是領袖,也不是旗手,他熱愛自己的生活,珍惜自己的私生活。相反,他對政治已經受不了了。跟政治糾纏在一起,永遠就沒有個盡頭,每次作出犧牲總招致新的義務。最早犧牲了報紙,如今別人又想剝奪他的一切樂趣,一切欲望。他們到底以什麼名義呢?不管怎樣,總是不能做自己樂意做的事,甚至相反,往往要幹些違心的事情,這樣一來,自我煩惱也是白搭。他暗暗下定決心,不再自我折磨,而要隨心所欲,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就他目前所處的景況而言,這樣做沒有任何關係。

  儘管如此,當他晚上坐在呂茜·貝洛姆和克洛蒂·德·貝瓊斯中間,面前的桌子擺著一瓶甜膩膩的香檳酒時,亨利還是禁不住突然向自己發問:「我在這裡到底幹什麼?」他不喜歡香檳酒、吊燈、鏡子和座椅的絨面,也不喜歡這些競相炫耀自己那點殘存的姿色的女人,無論是呂茜、杜杜爾、克洛蒂、維爾儂,還是這位據說是維爾儂戀人的日漸衰老的年輕演員,亨利全部不喜歡。

  「這時,她走進了臥室,」克洛蒂講述道,「看見他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還有一條小小的尾巴……像這樣子,」她邊說邊伸出小拇指,「她開口問道:『這玩藝兒往哪兒放?放鼻孔裡?』」三個男人縱聲哈哈大笑,呂茜聲音有些生硬地說:「太滑稽了!」她為與一位出身高貴的女子交往感到榮幸,可又為克洛蒂跟下等人一起聚會時故意擺出那副粗俗的腔調而氣憤。呂茜儘量拿出了一副與眾不同的樣子,以不失其高雅。她朝亨利轉去身子。

  「魯埃利演丈夫的角色說不定很合適。」她嘀咕道,一邊指了指那個正在用吸管吸維爾儂杯中葡萄酒的英俊小夥子。

  「什麼丈夫?」

  「若賽特的丈夫。」

  「可沒有他的戲:劇情剛一展開他就死了。」

  「我知道,可要搞電影,您那故事就太悲慘了。布裡厄建議讓那位丈夫倖免于難,逃進遊擊區,最後寬恕了若賽特。」

  亨利一聳肩膀:「布裡厄要麼拍我這部片子,要麼就拉倒。」

  「您不要因為別人請您把一個死人改成活人,就唾棄那二百萬塊錢!」

  「他是故意對那錢不屑一顧。」克洛蒂說,「可瞧眼下那黃油賣的價錢,誰都很需要錢。現在黃油賣的價錢就差點到了德國人在的時候那麼貴了。」

  「不要當著一個抵抗主義者的面這樣說話。」呂茜道。

  這一次,他們全都一起笑開了,亨利也跟著笑。不管是朗貝爾還是樊尚,是伏朗熱還是拉舒姆,或者波爾、安娜、迪布勒伊、薩瑪澤爾,甚至呂克和所有那些不知姓名、對他有所期望的人們,若他們聽到這些人的談話,看到他這副樣子,肯定會齊聲斥責他。正是因為他不該呆在這兒,現在他才跟這些人呆在此處。他錯了,他徹底錯了,完完全全錯了,無可辯駁地錯了:可這又是多麼令人心安啊!總是沒完沒了地反問自己「我對了還是錯了?」這樣最終總是受不了的。至少在這個晚上,他知道了答案:我錯了,我完全錯了。

  他已經與迪布勒伊徹底鬧翻了,革命解放聯合會已經把他除名,原來的朋友只要一想起他,就氣得渾身發抖。在《鐵鑽》週報社,拉舒姆及其夥伴——在巴黎和外省還有多少這樣的人——稱他為叛徒。在46號演出廳的後臺裡,機關槍在噠噠掃射,德國鬼子在燒一個法國村莊,憤怒和恐懼又在麻木不仁的心中喚醒。到處燃燒著仇恨的火焰。他得到的就是這種報答:仇恨,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戰勝。他終於明白了斯克利亞西納為何酗酒。他又給自己滿斟了一杯。

  「您所做的是勇敢之舉。」呂茜說。

  「做什麼?」

  「譴責所有那些恐怖行徑。」

  「噢,憑這一點就算勇敢,那法國有成千上萬的英雄。」亨利說,「如今攻擊蘇聯,可沒有被槍殺的危險。」

  她有些困惑不解地打量著亨利:「對,可您選擇的應該是左派陣營的位置,這件事恐怕會連累您的吧。」

  「可您想想,要是我在右派,會有什麼樣的位置!」

  「右派,左派,這些概念早已過時了。」杜杜爾說道,「應該讓國人明白一點,那就是勞資合作的神話,做了件有益的事情。」

  「別過早地向我表示祝賀!」亨利說。

  最令人痛苦的孤獨感莫過於此,竟受到這幫人的讚賞。11點半鐘,這是最令人恐怖的時刻,劇院漸漸空了。他在三個小時裡一直憋在心底的種種意識全都爆發了,一下子全都向他襲來:何等殘酷的屠殺啊!

  「那個迪布勒伊老頭該口吐白沫了吧。」克洛蒂一副得意的神態說道。

  「哎,可他老婆跟誰睡覺呢?」呂茜問道,「因為說到底,他幾乎是個老頭子了。」

  「我不知道。」亨利說。

  「我很榮幸,她曾到過我家一次。」呂茜說,「好一個傲慢的女人!啊!我就討厭這種女人,一身公園出租椅子的人的打扮,以顯示出自己多有社會觀念。」

  安娜是個傲慢的女人。見過大世面的杜杜爾解釋說葡萄牙是個天堂,他們全都認為富足是功德所在,他們腰纏萬貫是命該如此;亨利只得保持緘默,既然是他自己坐到這些人中間來的。

  「……好,」若賽特邊說邊把一隻飾著閃光片的小包往桌上一放。她身著那件慷慨地袒胸露肩的綠裙,亨利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男人的欲望是對她的傷害,可她為什麼又如此不可思議地把自己奉獻給男人的目光。他不願這一細嫩的肉體像姓名那樣公開暴露。若賽特坐在桌子的盡頭,與他緊挨著。亨利問道:「演出順利嗎?沒有人噓噓喝倒彩吧?」

  「噢!對你來說,是次巨大的成功。」她答道。

  就整體而言,對她的評論不算太差。這已是一個開端,凡事開頭難嘛。憑她的相貌和耐心,她大有希望獲得體面的成就,可是她卻失望了。她神色一亮:「你看見了嗎?盡頭那張桌子上,坐著菲莉茜婭·洛佩茲,她是多麼漂亮!」

  「她的首飾尤其漂亮。」呂茜說。

  「她相貌漂亮!」

  「我的小姑娘,」呂茜似笑非笑地說道,「決不能當著一個男人的面說另一個女人漂亮,因為他可能認為你不如那個女人漂亮,而且要記牢,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蠢得像你看待別人那樣看待你。」

  「若賽特有啥說啥總可以吧。」亨利說道,「她用不著擔心什麼。」

  「和您打交道,也許是。」呂茜以略顯鄙夷的口氣說道,「可要是換了別人,決受不了面前的這張哭喪婦似的臉。給她倒點喝的吧。一個美麗的女人應該高高興興才是。」

  「我不想喝。」若賽特說道,連聲音都碎了:「我唇角長了一個皰,准是肝出了毛病。我喝杯維希礦泉水吧。」

  「多怪的一代呀!」呂茜一聳肩膀說道。

  「喝酒的好處就在於最後能醉。」亨利說。

  「你沒有醉吧?」若賽特不安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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