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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實際上,他也沒有這分把握。即使迪布勒伊最終決定參加共產黨,也不會徵求亨利的意見。他從來就是走自己的路,從不詢問他人意見,也從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對此,亨利並不存在任何幻想。若被逼到牆根,要他去撒謊,他也許還會猶豫;可眼下別人還沒有向他提出任何問題,他的良心無疑會安於意中保留①。

  ①精神分析語,指說話人在思想上保留的意見和嘴裡說出來的意思不同。

  「你准會上他詭辯術的當。」朗貝爾傷心地說,「至於我嘛,我認為在目前情況下,如果不立即而且徹底揭露事實真相,那就是犯罪。我早在6月份就告誡過你:如果你不公開這些材料,我就把我的那一股再賣掉,你們愛怎麼幹就怎麼幹。我參加報社工作時,是帶著希望進來的,希望你很快就中斷與共產黨的任何形式的合作。如果你還繼續這樣下去,那我只得走了。」

  「我從來沒有和共產黨合作。」

  「我把這種態度就叫做合作。如果事關西班牙、希臘、巴勒斯坦、印度支那,你早就拒絕保持沉默了。說到底,你自己心裡明白!不經過任何審判,就把一個人從家中抓走,剝奪他的生活,把他扔到牢中,讓他沒命地幹活,可只勉強讓他填飽肚子,要是得了病,就讓他活活餓死。你容忍這一切嗎?無論是工人還是負責幹部,他們全都知道這種命運時刻有可能落到自己頭上,生活中總是帶著這種恐怖感,惶惶不可終日!你容忍嗎?」朗貝爾再次問道。

  「不能!」亨利說。

  「那你就趕快反對吧。在被佔領時期,對那些不起來鬥爭的人你可不客氣!」

  「我一定反對,一言為定。」亨利焦急不安地說。

  「你說你一定會跟迪布勒伊走。」朗貝爾說,「可迪布勒伊准會反對這場運動。」

  「你錯了。」亨利說,「他決不會反對的。」

  「那就算我錯了?」

  「啊!首先得讓我跟他談談,然後再看。」亨利說。

  「好,到時再看!」朗貝爾邊說邊朝門口走去。

  亨利聽著他的腳步聲在走廊裡漸漸消失,他仿佛覺得是他自己的年輕時代剛剛前來召喚他。如果他二十歲時親眼看到了囚禁在鐵絲網後的千百萬被奴役的人們,那他一秒鐘也不會去考慮保持沉默。朗貝爾對他的內心看得一清二楚:他猶豫不決。為什麼呢?他擔心成為共產黨人眼中的敵人形象。在他的心靈更深處,他是多麼希望不承認在蘇聯也存在著腐朽的東西這一現實。可是這一切都是怯懦的表現。他起身下了樓梯。「一個共產黨員有權利保持沉默,」他暗暗思量,「其觀點是眾所周知的,即使撒了謊,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欺騙不了任何人。可是我聲稱保持獨立,若我濫用自己的信譽掩蓋事實真相,那我就是個騙子。我之所以不是共產黨人,正是因為我希望能自由地公開共產黨人願說而不能說的東西:這往往是一個絕情絕義的角色,可他們實際上也承認其價值。若我公開事實真相,比如拉舒姆就會對我表示感激,他們所有那些希望取締集中營而又無法起來公開反對的人都會感激我。可誰知道呢?也許他們會非正式地採取某種行動,也許來自各國共產黨本身的壓力會最終迫使蘇聯改變其懲戒制度:暗暗地或當眾壓迫人,這兩者可不是一回事。我保持沉默,這就是失敗主義的表現這也就是拒絕正視事實,否認可以改變現實。這樣做,是藉口不對蘇聯進行評判,而實質上對它進行了無情的判決。如果它確實沒有希望成為它本該成為的樣子,那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不管人們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也都再也沒有任何意義。對!」亨利邊想邊登上了迪布勒伊家的樓梯。「要麼公開事實真相具有某種意義;要麼任何東西都毫無意義。必須執言,除非迪布勒伊確實加入了共產黨,不然,他必定也會得出這一結論。」亨利按了按門鈴。「如果他真的參加了共產黨,迪布勒伊會告訴我嗎?」

  「怎麼樣?」迪布勒伊問道,「那部劇情況如何?整個來說評論還是很好的吧,嗯?」

  亨利感到這一和藹的聲音顯得虛假:也許因為他心虛。

  「評論是好的。」亨利答道,繼而一聳肩膀,「我得告訴你這部劇我已經煩透了。我所要求的,是能夠想一想別的事情。」

  「我瞭解這種心情!」迪布勒伊說,「成功之中總有著某種令人厭惡的成分。」他微微一笑,「誰也不會永遠滿足,失敗,當然也不讓人舒服。」

  他們在書房坐了下來,迪布勒伊接著說道:

  「呃,我們有必要談談別的事情。」

  「對。我近來迫不及待想瞭解您的想法。」亨利說,「我目前已經堅信佩爾托夫說的絕大部分是真話。」

  「總的說來,是的。」迪布勒伊說,「那些集中營確實存在。雖然不是納粹的那種置人於死地的集中營,可總還是些服勞役的地方。警察有權利不進行任何審判就把人關進勞役犯監獄,一關就是五年。除此之外,我很想弄清到底有多少勞役犯、多少政治犯,被判終身勞役的有多少,佩爾托夫提供的數字完全是隨意估算的。」

  亨利點了點頭:「依我之見,我們不應該發表他的報告。」他說,「我們應該共同確認哪些事實是有把握的,然後再得出我們自己的結論。我們將以我們自己的名義講話,同時明確我們的觀點。」

  迪布勒伊看了看亨利:「我的意見,是什麼也不要公開。我馬上向您解釋為什麼……」

  亨利感到心裡微微一驚。「看來是別人看准了。」他暗中思忖。他打斷了迪布勒伊的話:「您想遮住這件事?」

  「您完全知道這事是完全遮不住的,右派報刊定會從中大做文章,就把這份樂趣讓給它吧。首先向蘇聯提出控訴的不該是我們。」他一揮手擋住了亨利的話:「我們即使採取種種可以設想到的謹慎措施,也無濟於事,人們必定可從我們的文章中看到對蘇聯制度的譴責。我無論如何也不願這樣做。」

  亨利保持緘默。迪布勒伊說得斬釘截鐵。他的位置一旦確定,就再也不會鬆口,爭論也純屬枉然。他一個人作出了決定,定將把它強加給委員會,亨利只有乖乖地服從。

  「我得給您提一個問題。」他說。

  「提吧。」

  「有人說您最近參加了共產黨。」

  「有人說?」迪布勒伊道,「誰說?」

  「是傳說。」

  迪布勒伊聳聳肩膀:「那您就當真了?」

  「我們已經兩個月沒有在一起交談了。」亨利說,「我不以為您會連個招呼都不打。」

  「當然,我一定會打招呼的!」迪布勒伊口氣激烈地說,「真荒唐,我怎麼會沒有事先報告勞動革命解放聯合會,也不公開陳述自己的理由就加入共產黨呢?」

  「您可以緩幾個星期再作這種解釋嘛。」亨利說道,緊接著補充道:「我應該說我對這種傳說感到驚詫,可我還是想問問您本人。」

  「所有那些傳聞!」迪布勒伊說,「什麼都亂說。」

  他顯得真誠,可是,若他真的撒謊,他就該擺出這種真誠的神態。說真的,亨利看不出他為何要這樣做。然而斯克利亞西納對自己說出的東西顯得絕對有把握。「我應該見見那位提供情況的人。」亨利心裡對自己說。信賴,這是無限制的;要麼信賴,要麼就是不信賴。既然他對迪布勒伊已經不再信任,那他拒絕見那人完全是一種故作高尚的舉動。他以不偏不倚的聲音說道:

  「報社裡,大家都同意公開揭露事實真相。朗貝爾已經作出決定,若不揭露,他就離開《希望報》。」

  「這並不是什麼嚴重的損失。」迪布勒伊說。

  「這將使處境變得十分微妙,因為薩瑪澤爾和特拉利奧時刻準備與革命解放聯合會分道揚鑣。」

  迪布勒伊思慮片刻:「那麼,如果朗貝爾走,我就買下他那一股。」

  「您?」

  「搞報紙我並無興趣,可這是捍衛我們自己的最佳手段。您定能說服朗貝爾把他那一股賣給我。至於錢嘛,我會想辦法解決的。」

  亨利一時不知所措。這種念頭他可一點也不喜歡。突然,他腦中一閃:「這是個策劃已久的陰謀!」迪布勒伊和朗貝爾一起度過了整個夏天,他知道朗貝爾時刻準備辭職。看來一切都很有聯繫。共產黨人讓迪布勒伊負責阻止發起對他們有礙的行動,並打入報社的領導,把《希望報》據為他們所有。只有精心掩蓋他已加入共產黨這一事實,他才有可能達到目的。

  「惟獨這件事行不通。」亨利冷冷地說,「因為我也想要公開事實真相。」

  「您錯了!」迪布勒伊說,「您要明白,如果左派在全民投票和選舉中不能獲勝,我們就面臨著戴高樂派獨裁的危險。眼下可不是為反共宣傳效勞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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