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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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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他作了一個友好的表示,他一踩加速器:他看見了她眼中的淚水。「因為什麼呢?無疑不因為任何東西,也因為所有一切。」他暗暗思忖。他也因為這個夜晚、因為別人、因為自己而疲憊不堪。「這並不是我所希冀的!」他突然憂傷地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到了安娜的淚水、朗貝爾陰鬱的神情、若賽特的失望,還是想到了朋友、敵人、未到場的人們,或是想到了這個晚上、這兩個年頭,抑或想到了他整個的一生。 「一場混亂的爭奪!」亨利思忖道。如果把一部小說扔給評論家們,他們會一個接著一個去啃去咬;可一部劇本,你臉上一下子就會挨一把沾滿鮮花和唾沫的污泥。維爾儂十分欣喜:哪怕是貶責的文章,也可為此劇的成功服務。但是,亨利看著攤在辦公桌上的剪報,心裡感到厭惡,而這種厭惡很像是一種恥辱的感覺。他回想起了若賽特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心中不由得暗忖:「揚名也是一種侮辱。」表現自己,總是意味著出賣自己,貶低自己。誰都有權利踢你一腳或獎給你一個微笑。 他學會了自衛,具有自己的對策。那些對他進行誹謗的小人,他一一清晰地勾勒出他們的面容:野心家、乖戾的傢伙、碌碌無為者、大笨蛋。那些對他大加頌揚的人們也並不比這些傢伙更有價值,只是他們的好感可被誤認為明鑒是非,由此而獲得相當的身價,使別人對他們的吹捧予以重視。「做到誠心誠意是多麼難呀!」亨利心裡這樣想。 事實上,無論是辱駡還是頌揚都不證明任何東西,它們的傷人之處就在於把亨利無情地囚禁在他自己的天地裡。倘若他的這部劇確實已經一敗塗地,那他可以把它視為一次純粹的意外事變,會產生新的希望,給自己以安慰;可如今他卻從這部劇中認識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限度。「這是您最成功的作品」,迪布勒伊的這句話如今仍在折磨著他。當他聽到別人評論他的第一部作品將永遠為最優秀之作時,他心裡並不高興;可一想到這部質量優劣難以判斷的劇作超越了他的一切作品,他心裡也不好受。 有一天,他曾對納迪娜表白過自己總是避免進行自我比較,可有的時候自己卻不得不這樣去做,有的時候別人也強迫著你這樣去做。於是他便又開始給自己提出那些無益的問題:「我到底是什麼人?我到底有何價值?」這樣自問往往惶恐不安,也無濟於事:儘管從不向自己提出這些問題也許意味著怯懦。亨利忽然聽到了走廊地板的咯吱聲,心裡感到了一陣輕鬆。 「可以進來嗎?」薩瑪澤爾問道,身後跟著呂克、朗貝爾和斯克利亞西納。 「我正等著你們呢。」 除了呂克一副無精打采拖著兩隻犯痛風的大腳外,他們全像是來找他算帳似的,圍著了的辦公桌坐了一圈。 「我承認我實在不明白這次會議的意義何在。」亨利接著說,「我等會兒就要去迪布勒伊家……」 「問題正在這裡。在您與他會面之前,必須作出一項決定。」薩瑪澤爾說,「當我跟他談及此事時,他好像是最為保守的一個。我堅信他肯定又會要求再緩一緩。然而佩爾托夫和斯克利亞西納都要求從速行動,我也完全贊同。我希望作出決定,一旦迪布勒伊反對,我們報紙就與革命解放聯合會分道揚鑣,自行保障這些資料的宣傳工作。」 「不管迪布勒伊是同意還是反對,我們都要把問題提交委員會全體委員討論,我們將服從整個委員會的決定。」亨利冷冷地說。 「委員會准會跟著迪布勒伊跑。」 「我也會跟著他跑的。再說,在沒有得到明確答覆之前,我不知為什麼要浪費時間來討論。」 「因為他的答覆再也清楚不過了。」薩瑪澤爾說,「他總是以公民投票和選舉為藉口進行回避。」 「我盡力去說服他,可我決不會與革命解放聯合會鬧獨立。」亨利說。 「革命解放聯合會還存在嗎?它已經沉睡了三個月。」薩瑪澤爾說。 「三個月來,革命解放聯合會對共產黨的進攻沒有採取任何措施進行限制。」斯克利亞西納說,「三個月來,迪布勒伊再也沒有受到共黨報刊的任何攻擊。個中的原因定能有助於澄清眼下的狀況。」他做作地停頓了一下:「迪布勒伊於6月底加入了共產黨。」 「算了吧!」亨利說。 「我有證據。」斯克利亞西納說。 「什麼證據?」 「有人看到了他的黨證和登記表。」斯克利亞西納得意地一笑。「自1944年以來,黨內有不少小夥子,他們實際上並不比我們更擁護斯大林,只不過是尋找一個挽回名譽的辦法而已。這種人我認識不止一個,他們私下都巴不得能交談交談。我早就懷疑迪布勒伊,我提出了一些問題,他們一一都給我作了解答。」 「你的那些探子搞錯了,要不就是撒了謊。」亨利說道,「要是迪布勒伊想加入共產黨,他首先就會離開革命解放聯合會,並作出解釋。」 「他從來就試圖不讓革命解放聯合會成為一個政黨。」薩瑪澤爾說,「從原則上講,一個共產黨員仍可以屬某個運動的成員。反言之,一個運動的成員也可以認為自己有權利加入共產黨。」 「可不管怎麼說,他都會通告一聲。」亨利道,「共產黨又不是地下組織。」 「你對他們不瞭解!」斯克利亞西納說,「共產黨需要它的某些成員被視作獨立人士,這對它有利,證據是如果我不擦亮你的眼睛,你便會陷入其圈套。」 「我不相信你。」亨利說。 「我可以讓你見見給我提供情況的一個人。」斯克利亞西納說道,接著把手伸向電話機。 「我會問迪布勒伊的,只問他自己。」亨利說。 「你以為他會老老實實地回答?你這樣做太幼稚了。要麼你確有必要自己去澄清事實。」斯克利亞西納說。 「我以為這一新的事實破壞了我們與革命解放聯合會的關係。」薩瑪澤爾說。 「這不是一個事實。」亨利說。 「迪布勒伊為何會耍這樣的手段呢?」呂克問。 「因為共產黨讓他這樣做,也因為他野心勃勃。」斯克利亞西納說。 「他也許人老了,稀裡糊塗地認為人類的幸福掌握在斯大林的手中。」薩瑪澤爾說。 「這是一隻老狐狸,他以為共產黨人已經獲勝,最好還是站到他們一邊去。」斯克利亞西納說,「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有其道理。你非得甘心受虐待,才會保持一種批評的態度卻不採取任何行動阻止他們上臺。等他們一旦上了台,你就瞧瞧你那種輕率的態度會落個何等下場。」 「這些個人成見與我無關。」亨利說道。 「那勞改營與你相干不相干?」朗貝爾問道。 「我拒絕公開事實真相了嗎?我只是說要和迪布勒伊取得一致意見後再公開。這是我最後的意見。這場爭論毫無意義,兩三天后就會提交委員會討論,我將把委員會的答覆通知給你。」亨利朝斯克利亞西納轉過身子說道。 「《希望報》的領導也許會作出不同的決定。」薩瑪澤爾起身道。 「我們到時再看吧。」 他們向門口走去,可朗貝爾仍然站在亨利的辦公桌前。 「你該同意見見給斯克利亞西納提供情況的那個人。」他說道,「迪布勒伊是你的朋友,可他也是你那個黨派的主要負責人。你名為對他表示信任,實際上辜負了別人對你的信任。」 「可那件事是天方夜譚!」亨利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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