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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我只是希望大家根據我的行動對我作出評價,而不是憑空作出評價。」亨利說,「奇怪的是:開始時,人總是受到善意的歡迎,讀者們會感謝您給他們帶來積極的東西,可後來,您負下的只是債,沒有一分信譽。」

  「別擔心,這次評論肯定很棒。」朗貝爾以不甚友好的口吻說道。

  亨利一聳肩膀。他來到路易身邊,路易正在聲音激昂地對著瑪麗·昂熱大發議論。他像是完全醉了,他這人受不了烈性酒,這是對他節制飲酒的懲罰。

  「瞧瞧這東西。」他指著瑪麗·昂熱嚷叫道,「跟誰都睡覺,抹著臉蛋,露著大腿,把乳房填得高高的,硬是去接觸男人、去刺激他們,可突然間,又開始裝起聖母來了……」

  「我總有權利跟我喜歡的男人睡覺吧。」瑪麗·昂熱哀怨地說。

  「權利?什麼權利?誰給了她這種權利?」路易吼叫道,「毫無思想,毫無感覺,連心臟都幾乎不跳一下,還要求什麼權利!這就是民主!真稀奇……」

  「惹大家討厭的權利,您可是從哪兒得到的?」安娜問道,「瞧瞧這個傢伙,他在謾駡一個女人,就自以為成了尼采!」

  「一個女人,就該拜倒在她面前了?」路易嚷叫道,「您是在說一個女神吧!她們都自以為是神仙,可她們免不了都跟大家一樣要拉屎撒尿。」

  「你喝得太多了,出言粗俗,還是去睡覺為好。」亨利說。

  「那當然,你總為她們辯護!女人嘛,是你人道主義的一部分。」路易聲音笨拙地說,「你跟那另一個人一樣,跟她們睡覺,讓她們趴下腰來,騎到她們的身上去,還說尊重她們。真可笑,這些太太們很樂意叉開她們的大腿,可她們還想要受到尊重,是這麼回事吧,嗯?請尊重尊重我,我就叉開大腿。」

  「當一個粗俗的小人,這就是你神秘主義的一部分?」亨利道,「要是你不馬上閉嘴,我就攆你走……」

  「你是欺我喝了酒。」路易神色陰鬱地說著走開了。

  「他經常這副樣子?」瑪麗·昂熱問道。

  「始終如此,只是他很少剝去面具。」安娜說,「今天晚上,他是嫉妒瘋了。」

  「您想喝一杯靜靜心嗎?」亨利問道。

  「我很想。可我不敢喝。」

  亨利給瑪麗·昂熱遞去一杯酒,一眼瞥見了若賽特,她正站在波爾面前,聽她滔滔不絕地說著話:她那兩隻眸子分明在求救。他上前站在了兩個女人的中間。

  「你們看去神情十分嚴肅,到底在說些什麼呀?」

  「這是女人之間的談話。」波爾神色有些緊張地說。

  「她對我說她並不恨我,我可從來就沒有想過您會恨我。」若賽特悲歎道。

  「算了吧,波爾!別那麼悲愴動人了。」亨利說。

  「我可不是悲愴動人,我只是要說說清楚。」波爾傲慢地說,「我討厭模棱兩可、含含糊糊。」

  「沒有什麼模棱兩可的。」

  「那就好。」說罷,她邁著懶洋洋的步子朝門口走去。

  「她讓我害怕。」若賽特說,「我直朝你看,想讓你來救救我,可你卻忙著向那位黑髮棕皮膚的矮個子女郎獻殷勤……」

  「我向瑪麗·昂熱獻殷勤?我?可我親愛的,你瞧瞧她,再瞧瞧我吧。」

  「男人的口味可怪了。」若賽特的聲音在顫抖,「那個老胖女人跟我說你永遠屬￿她,可你卻又在和那個大腿畸形的姑娘調情!」

  「若賽特,我的小農牧神!你完全知道我只愛你。」

  「我知道什麼?」她說,「誰知道呀?有了我之後,還會有別的女人,她也許就在這裡。」她環視了一下四周說道。

  「我似乎覺得該抱怨的也許是我。」他快活地說,「今天晚上,人們向你可是大獻殷勤。」

  她身子一抖:「你以為我喜歡這些東西?」

  「別傷心,你演得很出色,我向你發誓。」

  「作為一位漂亮姑娘來說,我確實不算太差。可有的時候我真想當醜姑娘。」她憂傷地說。

  他莞爾一笑:「但願上天沒有聽到。」

  「噢!別害怕,上天什麼也聽不到。」

  「我向你發誓,你讓他們全都大吃一驚。」他指了指在場的賓客說道。

  「才不會呢!他們對什麼都不會吃驚,他們太壞了。」

  「走,回去,你得休息休息。」他說道。

  「你已經想回去了?」

  「你不想?」

  「噢!我呀,想,我疲憊極了。請等我五分鐘。」

  亨利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向四座告辭,心裡在想:「確實如此,他們對什麼都不會吃驚,誰也無法讓他們激動或氣憤,在他們腦中發生的一切並不比他們嘴裡說的更有分量。」只要他們置身於遙遠的遠景或者劇院大廳的昏暗之中,他們便顯得不可捉摸;可只要面對面一看到他們,馬上就明白對他們不該有什麼指望,也用不著害怕他們什麼。對,最令人失望的莫過於此:並非因為判決本身讓人難以捉摸,而是因為判決是由這些人作出的。最終,這天夜裡所發生的一切再也無足輕重,他年輕時的夢想再也毫無意義。亨利儘量對自己說:「這並不是真正的觀眾。」話雖這麼說,可大廳裡總有幾個值得跟他們談談的男女吧,但是這些男女將永遠都被孤立。心中掌握著您的真情的、親如手足的觀眾,他將永遠無法相遇,因為這樣的觀眾並不存在,至少在這個上流社會中並不存在。

  「別傷心。」亨利邊說邊上車坐在若賽特身邊。

  她沒有答腔,頭倚在座椅的靠背上,閉著眼睛,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觀眾對她的歡迎難道真的有所保留?不管怎麼說,她是這麼認為的。而他是多麼希望她感到獲得了巨大成功,哪怕只有短暫的一個夜晚!他們默默地在小街上行駛,越過了一個大步行走的女人。亨利認出是安娜,放慢了車速:

  「您上車嗎?我送您。」

  「謝謝。我想走走。」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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