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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又亮起一束鎂光,緊接著又是一閃。波爾細細觀望著這個場面,那神色儼然一位遭受淩辱的貞女。「好一個製造麻煩的女人!」他氣惱地想。他不知道自己這場訴訟是贏還是輸。頒獎時那份莊重而又篤定的榮耀,只有童心才能領受,可他突然渴望快樂。他剛剛實現了某種東西,這是他十五年前在細細辨讀巴黎海報柱上那些閃閃發光的廣告啟事時,隱隱約約所夢想的東西之一。他的第一部劇本終於演出了,而且不少人覺得很好。他遠遠地朝迪布勒伊夫婦一笑,向他們走去,可沒走幾步,路易在路上攔住了他,只見路易手裡躺著一杯馬提尼酒,目光帶有幾分混亂。

  「呵!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巴黎式的巨大成功!」

  「于蓋特怎麼樣?」亨利問,「據說她身體不適,是真的嗎?」

  「啊,是因為你把觀念的神經置於嚴峻的考驗之中!」路易說,「要知道,我不是那種動輒氣憤的人,為何就要先驗地拒絕使用格朗—吉尼奧爾的情節劇手法,哪怕對那些誹謗你的人?可于蓋特神經過敏,她受不了,看了第一幕她就走了。」

  「我感到遺憾!」亨利說,「你不該覺得非留下不可。」

  「我是要來對您表示祝賀。」路易朗聲笑道,「不管怎麼說,我是你最老的朋友。」他環視了一下四周:「這兒肯定只有我認識屠耳的那位刻苦學習的小中學生。如果說有人應該獲得成功的話,那一定就是你。」

  亨利欲言又止。不,他對路易不能以虛偽還其虛偽,只要想一想這只眼紅的腦袋裡此刻正在算計著什麼,就足已讓人不快了,必須避免挑起新的不安。他突然說道:

  「謝謝你來,請轉達我對於蓋特的歉意。」他微微一笑,邊說邊離他而去。

  真的,這天晚上,少年和兒童時代的記憶不斷掠過他的腦海,惟有路易可與他共同回憶這些往事:亨利驀然對此感到厭惡。他對自己的過去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他常常覺得那一個個已經消逝的日子永遠供他支配,猶如一部剛剛合上的書本一樣完好無損,隨時都可以重新打開。他暗自發誓,在對自己的一生作出回顧之前決不讓自己的生命結束,但是出於這種或那種原因,這種種嘗試總是流於失敗。不管怎麼說,要想方設法讓自己集中注意力,眼下可不是一個好時機,他要握的手太多,在那些模棱兩可的溢美之詞的衝擊下,他雙腳難以站穩。

  「呵,成功了!」迪布勒伊說,「一半兒人氣憤,一半兒人高興,可他們都說保證可連演三百場。」

  「若賽特表演出色,對吧?」亨利問。

  「十分出色,她是多麼漂亮。」安娜有點急促地說,接著忌恨地補充道:「可她母親,是個多麼卑鄙的潑婦!我剛才親耳聽見她在和維爾儂說風涼話……她可不知廉恥。」

  「她說些什麼?」

  「以後再告訴您。」安娜說,接著朝四周瞥了一眼:「她的朋友可真可怕!」

  「這些不是她的朋友,也不是任何人的朋友。」迪布勒伊說,「這是整個巴黎的頭面人物:再也沒有比這些人更可憎的了。」他抱歉地一笑:「我走了。」

  「我再呆一會兒,看看波爾。」安娜說。

  迪布勒伊握了握亨利的手,「您明後天到我家走走吧?」

  「好,我們必須作出決定。」亨利說,「這已經刻不容緩。」

  「來時打電話吧。」迪布勒伊說。

  他匆匆向門口走去,為離開這兒感到高興,而且還毫不掩飾。顯而易見,安娜留下來只是出於禮貌,她心裡肯定也不舒服:呂茜到底說了些什麼?「原來是由於這個原因拉舒姆和樊尚才沒有來吃夜宵。」亨利思忖。「他們全部譴責我與這些人同流合污。」他偷偷瞟了波爾一眼,她神情凝固,猶如一尊非難的雕像。他一邊向維爾儂介紹的那些男女賓客致意,一邊暗暗自問:「真是我錯了嗎?還是事情發生了變化?」過去曾有過一段時光,敵友涇渭分明,對朋友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對敵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可如今,友情之中滲入了種種保留和忌恨,仇恨也慢慢地淡化,誰也不再時刻準備獻出自己的生命或去殺人。

  「這是一部很有意義的劇。」勒諾瓦聲音誇張地說,「一部很複雜的劇。」他猶豫了一下:「我只是對您沒有再等等便演出了這部劇表示遺憾。」

  「等什麼?等公民投票?」朱利安問。

  「正是。眼下可不是暴露左派政黨可能帶有的缺陷的時候……」

  「管它呢!幸好佩隆終於拿定了主意去衝擊一下陳規陋習;因循守舊,哪怕這給染成紅色,他也受不了。」朱利安冷冷一笑:「你准會被那幫共党分子折騰得大傷元氣,再也沒有欲望跟他們一唱一和。」

  「我不認為佩隆會把別人的怨恨放在心上。」勒諾瓦不安而衝動地說,「天知道我個人是否也受到了共產黨的非禮對待,可我決不會因此而氣餒。他們盡可以侮辱我,誹謗我,可他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我陷入反共的泥潭。」

  「換言之,他們踢我這半屁股一腳,我就把另一半撅過去。」朱利安哈哈大笑道。

  勒諾瓦面紅耳赤:「無政府主義也是一種因循守舊。」他說,「你遲早會去給《費加羅報》寫文章。」

  他不失尊嚴地離開了。朱利安用手搭著亨利的肩膀:「你知道,你的劇不錯,可你要是寫成一部滑稽喜劇,那就更有意思了。」他茫然地一揮手,打量著周圍的人們:「年底要是出一期介紹這些上流人物的雜誌,那肯定很暢銷。」

  「那就好好寫寫吧!」亨利氣惱地說。他朝若賽特微微一笑,若賽特正在一圈崇拜者當中炫耀著她那兩隻金色的臂膀。他向她走去,恰在這時,他與瑪麗·昂熱那驚恐的目光相遇了,只見她被路易逼得靠在酒菜檯子邊。路易一邊呷著馬提尼酒,一邊沖著她的兩隻眼睛說話。男人們一般都承認路易富有精神魅力,可他從來就不善取悅女人。他奉獻給瑪麗·昂熱的微笑帶著某種吝嗇和焦躁,仿佛剛一露出笑容,就迫不及待要收斂起來。他那副樣子好像在說:「我想要您,您趕快讓步吧,因為我沒有空暇時間。」離他倆幾步遠的地方,朗貝爾滿臉憂鬱地在獨自苦思冥想。亨利在他身邊停住了腳步:

  「好一個鬧市!」亨利對他微笑著說道。他企圖從朗貝爾的目光中尋找默契,可是未能如願以償。「對,多麼滑稽的鬧市場!」朗貝爾說,「來這兒的人之中有一半恨不得殺掉另一半,這是不可避免的,既然你作出了兩面不得罪的選擇。」

  「你把這就叫作兩面都不得罪?我可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

  「所有的人,得了吧。」朗貝爾說,「這會相互抵消的。這類轟動,只不過是做做廣告而已。」

  「我知道這部劇你不喜歡,可也沒有理由讓你心裡不高興呀。」亨利以和解的口吻說道。

  「啊!因為事情嚴重!」朗貝爾說。

  「什麼事情?即使認為這部劇失敗了,也沒有那麼嚴重。」

  「嚴重的是你竟然掉價到去追求這種成功!」朗貝爾克制住自己的聲音說道,「你選擇的主題,你使用的手法,無不是為刺激觀眾最低下的本能。人們有權利期待從你那兒得到別的東西。」

  「你們這就讓我覺得可笑了!」亨利說,「你們大家都期望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東西:期望我加入共產黨,期望我反對共產黨,期望我放棄政治,也期望我一心一意去搞政治。可你們大家全都失望了,全部帶著譴責使勁搖頭。」

  「你是不是希望大家都力戒對你作出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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