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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人們繼續對他備加讚揚,他們的溢美之詞都是亨利渴望聽到的,他聽了心裡確實舒暢,可也使他感到有點兒害怕。整整三個星期裡,他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以便使這部劇獲得成功,至於這齣戲價值如何,他沒有心思去考慮。他力戒自己存有希望,產生恐懼。如今,他感到自己的這片戒心融化了。這是他最成功的作品:寫得是好嗎?觀眾會覺得好嗎?最後彩排的那天晚上,他緊張得心臟跳動過速,躲在舞臺佈景的撐架後,偷偷地窺望著無形的劇院大廳裡響起巨大的、嘈雜不清的喝彩聲。虛榮、幻想,多少年來他一直戒備這種畸形心理,可是他沒有忘卻年輕時的夢想:榮耀。他堅信自己定能得到它,曾暗暗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緊緊地擁抱著它,就像擁抱著自己的戀人。然而,他難以捕捉,它沒有面容。「可它至少是一種聲音,」他暗自在想。

  這種聲音,他這一生中已經聽到過一次:他登上主席臺,下臺時懷裡抱著一大摞書,只聽得他的名字在如雷的掌聲中迴響。也許他又要獲得這兒時的殊榮。誰都不可能謙遜整整一輩子,誰也不可能總是盛氣淩人,對什麼都表現出不屑一顧。人之所以把最美好的時光用來設法與別人交流,那是希望自己真正能夠在別人的眼裡有點分量,而且有時也很渴望瞭解能否真的如願以償。人都需要歡樂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中,現在可捕捉住整個過去,並可戰勝未來……亨利的靜思突然中斷,響起「篤篤篤」三聲。幕布啟開了,出現了一個黑暗的深潭,人們默默無聲地坐著,目光一動不動。啟幕前半小時那如在動物園的喧鬧聲和眼下悄然無聲的場面似乎沒有多少聯繫,人們不禁自問這些人到底是從何處冒出來的,他們仿佛不完全是真正的人。

  惟一實實在在的,是這座在大火中化為廢墟的村莊,是太陽、是呼喊聲,是德國人的吼叫聲以及恐懼等。有人在大廳裡咳嗽了一聲,亨利這才意識到迪布勒伊夫婦、波爾、呂茜·貝洛姆、朗貝爾、伏朗熱夫婦以及許許多多他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是真實存在的。他們在這兒到底在幹什麼?他回想起那個被太陽、葡萄和流血的往事紅透了的下午;他曾想把它從8月的時光、從流逝的時間中爭奪過來,讓它在夢幻中延續,從中便生髮出一個故事以及種種思想,最終又鑄成了話語。他希望這話語、思想獲得生命:難道這悄然無聲的觀眾在此是為了賦予它們以生命?響起了機槍掃射聲,若賽特身著那件印有阿瑪麗莉字樣的漂亮過分的裙子,穿過空蕩蕩的廣場、癱倒在前臺,與此同時,後臺發出嘶啞的叫喊和口令聲。

  大廳裡也響起了喊叫聲,最高層的黃色樓座上,一位戴著頭飾的婦女咣當一聲離開座椅:「這恐懼的場面,受夠了!」在一片噓聲和掌聲中,若賽特朝亨利投去驚恐的一瞥,亨利神態安然地朝她微微一笑;她馬上又開口說了起來。亨利臉上掛著微笑,可心裡恨不得奔上前臺,給她提示新的臺詞,提示令人信服、震撼人心的臺詞;他只需一伸手,就可以觸及她的胳膊,可舞臺那成排的腳燈的燈光不容他闖入這個天地,只得任憑那悲劇的時刻無情地繼續發展。這時,亨利才明白他們為何被召集在此:是為了作判決。這決不是什麼殊榮,而是一場審判。他這才體會到當初在自己臥室那寬容的沉寂中滿懷希望斟酌的句子,今夜裡,它們無不帶著罪惡的意味。

  有罪,有罪,有罪。他感覺到自己就像站在被告席上的被告那般孤單,正在默默地傾聽著律師的辯護。他承認有罪,但同時又在為他的要求辯護,他僅僅要求陪審團寬大處置。又有人在怒吼:「可恥。」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為自己辯護。當幕布在夾雜著偶爾幾聲噓噓聲的掌聲中落下時,他發現自己兩隻手濕乎乎的。他離開舞臺,躲進了維爾儂的辦公室。數分鐘後,門開了。

  「有人告訴我,你什麼人物也不願見。」波爾說,「可我想我不是什麼人物。」她話中帶著幾分故意裝出來的放肆。只見她身著一條黑色的裙子,這樸素而又優雅的裝束使她再一次顯得與眾不同。「你應該感到慶倖!」她補充道,「這是一次成功的轟動。」

  「對,我也有同感。」他說。

  「你知道,那個高聲抗議的女人是個瑞士人,整個戰爭期間,她都是在日內瓦過的。正門前座的觀眾席上還發生了一陣精彩的騷亂:于蓋特、伏朗熱假裝昏了過去。」

  亨利微微一笑:「于蓋特昏過去了?」

  「昏得極為雅致。可還得看看他那副模樣,可憐的路易!他嗅出了成功的氣味,臉色蒼白無血。」

  「有趣的成功。」亨利說,「你到時候看吧,到了第二幕,所有那些剛剛鼓掌的人們馬上就會噓噓地喝倒彩。」

  「那才精彩呢!」波爾傲慢地說,接著補充了一句:「迪布勒伊夫婦非常高興。」

  當然,所有朋友都會為這歡快的轟動場面感到高興。對知識分子來說,只要轟動是別人挑起來的,那再轟動也無關緊要。惟有亨利自己感到被他那剛剛激起的憤怒和仇恨所觸動。一些男子在教堂裡活活被燒死了,若賽特又背叛了她心愛的丈夫,觀眾的激憤與仇恨使這些虛構的罪惡真的存在了,而他就是罪魁禍首。他再次在昏暗中憑倚著舞臺佈景的撐架,細細打量著判官們,心中不禁恐懼地暗忖:「瞧瞧我幹了些什麼!這就是我幹的!」一年過去了,8月的驕陽仍然沉重地壓迫著那座早成廢墟的村莊,但墳塋上面已豎起了一個個十字架,後人紛紛發表演講,以示紀念。空中響徹軍樂團演奏的法國國歌聲,身披黑紗的寡婦們抱著鮮花在遊行。黑夜中重又爆發出陣陣充滿敵意的嘈雜聲。

  「我諷刺的是屍體販子,可人們卻要譴責我嘲弄死難者。」他暗自思忖。此時,他的雙手幹幹的,可喉嚨裡感到一股硫磺味。「我會這樣脆弱嗎?」他厭惡地自問道。當人們在後臺向他們握手致意時,那些人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灑脫模樣:他們莫非深諳這些無謂的折磨?人與人怎麼能比較呢?不管怎麼說,他們總是樂於自我表白,毫不猶豫地向眾人公開自己形形色色的惡癖,甚至各自陰莖的確切尺寸。

  但是,不管作家們多麼傲慢或多麼卑微,沒有一個會把自己的勃勃雄心和種種失意展露無遺。「我們的真誠也許和孩童們的一樣令人憤慨。」亨利心裡想,「我們像孩子們那樣撒謊,可我們每一個人心裡也像孩子們那樣害怕成為魔鬼。」幕布又一次落下,亨利顯出漫不經心的灑脫模樣,向好奇的觀眾們伸過手去。好一個儀式行列:可這是一次婚禮還是一次葬禮?

  「這是一次出色的成功?」當他步入滿堂香水撲鼻的賓客中和充斥著嘰嘰喳喳的大餐廳時,呂茜·貝洛姆讚歎著向他撲來,把那只戴著手套的手搭在亨利的胳膊上,她搖晃著腦袋上那只憂傷的黑色巨鳥:「得承認若賽特穿著那件紅裙登臺時氣度確實不凡。」

  「明天晚上,我要把那件紅裙子在灰塵中拖一拖,然後再好好剪幾刀。」

  「您沒有權利,那件紅裙子印有阿瑪麗莉字樣。」呂茜冷冷地說,「再說,大家都覺得這條裙子很漂亮。」

  「他們是覺得若賽特漂亮!」亨利說道。他朝若賽特微微一笑,若賽特滿臉憂傷地也對他一笑,一束鎂光照得他倆眼睛發花。他一抬手,可呂茜用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

  「您客氣點兒,若賽特需要做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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