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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她不會開!」他聲音驚恐地說,「再說下了這場暴風雨,公路上橫七豎八都是折斷的樹枝和吹倒的樹木。她准要出車禍!」

  「納迪娜自己會小心的。」我說道,以便讓他放下心來。可是,我自己也焦灼不安。她會愛惜自己的生命,可並不靈活。

  「她趁我睡著時拿了防盜鎖的鑰匙。她那麼固執!」朗貝爾責備地看了我一眼:「您對我說她愛我,可她愛的方式也真怪!昨天晚上,我一心只想和好,可您瞧見了吧。這無濟於事!」

  「啊!要和好哪有這麼容易。」我說,「耐心一點吧。」

  「跟她可要有很大的耐心!」

  他走開了,我傷心地想:「多糟糕啊!」

  納迪娜雙手緊緊地抓著車把,在公路上奔馳,獨自向風兒哀訴:「朗貝爾不愛我。除了已經死去的迪埃戈,誰也沒有真正愛過我。」而此時,朗貝爾內心充滿疑慮,正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做一個男人真難,尤其在眼下這個時代,「男人」這個詞負載著過分沉重的含義:有多少兄弟被殺害、遭折磨,又有多少兄弟得榮耀、顯盛名,他們一個個競相給這位二十五歲的小夥子樹立榜樣,然而他還幻想得到母親的撫愛和父親的保護。我想起了那些部落,在那裡,小男孩剛滿五歲,人們便教他們用毒箭去紮活的動物;在我們這裡也是如此,要獲得男子漢的尊嚴,一個男人必須會殺人,會讓別人痛苦,會自己受苦。對姑娘們是禁令重重,而對小夥子們則百般苛求,這兩種苛刻的手段同樣都有害無益。若他們真的想相互幫助,納迪娜和朗貝爾也許最終可以接受他們各自的年齡、性別和在地球上的真正位置。他們是否決心相互幫助呢?

  朗貝爾和我們一起吃了午飯,他是又擔心又氣憤。

  「這已經超過了開玩笑的界限!」他氣呼呼地說,「誰也不該這樣去嚇人。這是耍壞,是嚇唬人。真該狠狠地讓她吃兩個耳光!」

  「她想不到您會這麼擔心!」我說,「您知道這用不著擔心。她說不定正在哪塊草地上睡覺或曬太陽呢。」

  「除非她沒有腦袋開花摔倒在溝裡。」他說,「她瘋了!她是個瘋子。」

  他真的顯得十分驚恐不安。我理解他。實際上我也不像自己嘴上說的那麼放心。「要真出了什麼事,早給我們來電話了。」羅貝爾這樣對我說。可是也許就在這一分鐘突然偏了車,納迪娜撞到了一棵樹上呢。羅貝爾儘量想法子分散我的注意力。可夜幕降臨時,他也掩蓋不住自己內心的不安,說要給附近的憲兵隊打電話。恰在這時,我們終於又聽到了一陣轟轟的摩托車聲。朗貝爾搶在我前頭跑到了公路上。車子全是污泥,納迪娜也渾身泥;她笑嘻嘻地下了車,我看見朗貝爾狠狠地搧了她兩個耳光。

  「媽媽!」納迪娜向他撲去,也打了他的耳光,還一邊尖叫著:「媽媽!」他緊緊抓住她的兩隻手腕。當我跑到他倆面前時,只見他臉色那麼蒼白,我以為他就要昏倒過去。納迪娜鼻子流血,可我知道她是故意讓鼻子出血的,這是她在孩提時代和一些野孩子圍著盧森堡噴泉打架時學來的一招。

  「你們都不害臊!」我邊說邊站在他們倆中間,像是把兩個孩子拉開了似的。

  「他打了我!」納迪娜歇斯底里地叫嚷。

  我用胳膊摟著她的肩膀,輕輕揩拭她的鼻子:「安靜點!」

  「我騎了他的破摩托車,他就打我。我非把它砸碎不可!」

  「安靜點!」我重複道。

  「我非把它砸碎。」

  「聽著,」我說,「朗貝爾打你耳光,這很不該。可他發那麼大火是很自然的。我們大家都擔心得要命,都以為你出了車禍。」

  「他才不在乎呢!他想的是他的車子,他怕我給它搞壞了。」

  「對不起,納迪娜,」朗貝爾痛苦地說,「我不該。可我嚇壞了。你會撞死的。」

  「偽君子!你才不在乎呢!我知道。我撞死了,你也無所謂,你不是已經埋葬了另一個女人嘛!」

  「納迪娜!」他臉氣得由白轉紅,再也不見一絲稚氣。

  「埋葬,忘卻,這不很快嘛。」她嚷叫道。

  「你好大的膽!是你和那幫美國大兵背叛了迪埃戈。」

  「住口。」

  「你背叛了他。」

  憤怒的淚水流淌在納迪娜的臉頰上:「我也許是背叛了死去的他,可你竟讓你父親告發了活著的羅莎。」

  他一時默默無語,接著說道:「我再也不願見到你,永遠。永遠不見。」

  他跨上摩托車,我找不到一句話去勸阻他。納迪娜嗚咽道:

  「你去休息吧。去呀。」

  她推開了我,自己撲倒在草地上,叫嚷道:

  「一個父親告發了猶太人的傢伙。我跟他睡了覺!他還打我耳光!我活該!活該!」

  她叫喊著。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任她去喊叫了。

  第七章

  波爾到克洛蒂·德·貝爾瓊斯家度夏去了,若塞特也在她母親的陪同下去戛納曬太陽了。亨利駕著一輛舊的小轎車前往意大利。他多麼喜愛這個國度,竟把《希望報》、革命解放聯合會和種種問題全拋到了腦後。回到巴黎,他在信件中發現了朗貝爾從德國給他寄來的一份報告和斯克利亞西納搜集的一捆材料。他認真地研究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清晨,意大利便變得十分遙遠了。對從帝國檔案中獲取的材料人們盡可懷疑,據這些材料透露,共有九百八十萬犯人。有關1941年解放的波蘭在押犯人的情況報告,也可以認為靠不住。但是要想一概否認那些在集中營中倖免於難的男男女女的證詞,那非得橫下一條心堵上耳朵遮住眼睛。再說,除了亨利所瞭解的法規條文之外,還有這份於1935年在莫斯科印發的報告,該報告列舉了由奧庫埃佩烏集中營負責完成的巨大工程,此外還有1941年的五年計劃,該計劃將基建工程任務的百分之十四交給了勞動改造局。科雷馬金礦、諾裡列克煤礦、沃爾庫塔煤礦、斯塔洛貝爾斯克鐵礦、科米漁場:在這些地方,人們的生活境況到底怎樣?到底有多少數量的苦役犯?這一點上下誤差很大。但可以肯定的,就是集中營確實以制度化的形式大規模存在。

  「必須公佈於眾,」亨利作出了結論,「不然,我就是同謀犯;不僅是同謀犯,而且還會對我的讀者犯下背信罪。」他和衣撲倒在床上,心裡在想:「這就熱鬧了!」他就要和共產黨人鬧翻,這樣一來,《希望報》的位置就不好處了。他歎了口氣。每日清晨,當他看見工人們在街角的報亭買《希望報》時,心裡是多麼高興,可他們就要再也不買了。但是,怎麼保持沉默呢?他可以表白對情況不甚瞭解、不便多言:那些集中營真實性質如何,取決於整個制度,而對此大家都瞭解甚微!但是,他情況瞭解不多,也難以保持沉默呀。不能以不瞭解情況為托詞,對這一點他早就已經明白。即使自己有什麼疑問,但既然已經承諾將真實情況告訴讀者,他也應該將自己所瞭解的公佈於眾。要下決心向讀者掩蓋事實真相,那非得有積極的理由才行,至於他不願和共產黨人鬧翻,這不成其為理由,因為這只與他個人有關。

  幸好客觀情況給他留下了一點喘息的機會。迪布勒伊、朗貝爾和斯克利亞西納都不在巴黎,薩瑪澤爾只是含含糊糊地提及此事。亨利儘量不去想它,再說他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考慮,這些事情雖然微不足道,但卻都迫在眉睫。他那部戲排練情況十分糟糕,薩萊夫可真是個沒有分寸的斯拉夫人,他雖然反復無常慣了,但一鬧起來還那麼可怕,若賽特不得不含淚忍受著這一切;維爾儂已經開始擔心引起大的爭議,建議進行刪改,但實在不能接受;他把服裝製作交給了阿瑪麗莉服裝店,而呂茜·貝洛姆對戲中若賽特不是從一家時裝沙龍,而是從一座著火的教堂裡跑出來硬是不理解。亨利不得不在戲院裡花費很多時間。

  「我怎麼也得給波爾去個電話。」一天早晨亨利突然這樣想。她只給他寄來過很少幾張看不懂是什麼玩藝的明信片。她回到巴黎已經幾天了,可沒有給他任何消息,不過,她顯然在焦灼不安地等待著他的電話,她如此謹小慎微僅僅是一種手段而已,若過分濫用,那就太狠心了。亨利還是給她打了電話,她與他約定了見面時間,說話的口氣是那麼平靜,以致亨利上樓時心中萌發出一線希望:也許她真的已經與他疏遠了。波爾笑微微地給他打開了門,他不禁驚恐不安地自問,「她到底是怎麼了?」她高挽著頭髮,露出豐腴的頸背,眉毛也拔去了,身上緊緊裹著一件套頭衫,幾乎顯得俗裡俗氣。她繼續微笑著問道:

  「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他也勉強一笑:「看你打扮的這副古怪樣子……」

  「我讓你吃驚了?」她從提包拿出一隻長長的煙嘴,叼在嘴裡:「我希望讓你大吃一驚。」她說道,兩隻眼睛閃爍著快活的光芒,直盯著他:「首先我給你宣佈一個重要的消息:我在寫作。」

  「你在寫作?」他說,「你在寫什麼?」

  「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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