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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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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寫的詩好嗎?他是有天賦嗎?」 「我想是的。」 「他當時年僅十七歲!納迪娜就欽佩他?」 「她從不欽佩別人。不,把她與迪埃戈聯結在一起的,主要是他毫無保留地屬她。」 「我也一樣愛她。」他悲切地說。 「她對此並沒有把握。」我說,「她總是害怕您會拿她與另一個女人相比。」 「我愛納迪娜要比我愛羅莎愛得深多了。」他喃喃地說。 他的這番表白使我感到吃驚。不管怎麼說,我對納迪娜的那些意見是肯定的。 「您對她這樣說過嗎?」 「這可不是可以啟齒的事情。」 「這可是她需要聽到的事情。」 他聳聳肩膀:「她看得清清楚楚,一年多來我只是為她而活著。」 「她認定這只不過是一種友情而已,那您怎麼解釋?她是作為一個女人而對她自己表示懷疑,她需要被別人當作女人去愛。」 朗貝爾吞吞吐吐:「可在這一方面,她也是很難辦的。我也許不該跟您說這些,可我實在不明白,實在摸不著頭腦。要是哪個晚上我們不幹那種事情,她就會覺得受到了侮辱;但是幾乎任何愛的表示都會引起她的反感。不用說,她總是冷冰冰的,而且責怪我……」 我想起了納迪娜那些氣呼呼的知心話。 「您肯定每天晚上都是她非要……」 「絕對肯定。」他神情憂鬱地說。 對他倆矛盾的說法我並不感到過分驚訝。類似的情況著實遇到不少,這說明兩位情人彼此都不滿意。 「無論是接受還是拒絕她的女人地位,納迪娜總是感到受到了傷害。」我說,「正因為如此,你們的關係才變得這麼難處。若您再耐心一些,事情會有所好轉。」 「噢!耐心!我有的是耐心!要是我確信她並不討厭我!」 「什麼念頭!她瘋一般地愛著您。」 「我之所以常以為她鄙視我,是因為正如她所說的那樣,我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知識分子,一個甚至都沒有創造才能的知識分子。」他苦澀地添了一句,「一個下不了決心,不敢自己振翼騰飛的知識分子。」 「納迪娜這輩子只會對知識分子感興趣。」我說,「她特別喜愛辯論,喜愛表明看法:她非得把自己的生命轉化為詞語才罷。不,相信我吧,她真的只是責怪你愛她還愛得不夠。」 「我一定要讓她明白。」他神色一亮,「只要我感覺到她對我還有一點愛,其他一切我都無所謂。」 「她十分愛您,要是我沒有把握,決不會對您說的。」 他又拿起了書,我也繼續幹我的活。天空愈來愈暗,當我在下午上樓到我房間準備給劉易斯寫信時,已經天昏地暗。劉易斯學著和我交談,這對他來說比我要更容易些。他向我描繪的那些人、那些事對我來說確實存在過。透過那黃色的信箋,我又看到了那台打字機,那條墨西哥毯,那扇朝樹壇敞開的窗戶和在到處都是裂縫的馬路上行駛的豪華轎車。但是,這個村落,我的活計、納迪娜和朗貝爾,這對他來說都微不足道;那羅貝爾,是對他講好還是不講好呢?劉易斯在他字裡行間對我訴說的那一切都是些很容易啟齒的詞語:「我等著您,來吧,我屬您。」我十分遙遠,一時不能去,我屬另一個生命,這些話怎能啟齒呢?即使我想讓他明白「我愛您」,又怎麼對他表白呢?他呼喚著我,可我無法呼喚他;一旦我拒絕和他在一起,我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賦予他。我又重讀了自己寫的信,心裡感到慚愧:這信是多麼空洞,而我的心又是那般沉重!多麼微不足道的許諾:我一定去。可好不容易去了之後,到時又是別離。 我的手一動不動地摸著幾天後他的雙手就要觸摸到的信封:那是兩隻真正的手,兩隻我在自己身上真正感受到的手。他是實實在在的人!有時我仿佛覺得他是我心中的一個創造。我輕而易舉就可擁有他:我讓他憑窗而坐,照亮他的臉龐,喚起他的微笑,而他一點也不反對。這個令我驚訝、令我狂喜的男人,我還能有血有肉地得到他嗎?我把信丟在桌上,憑倚著窗臺。黃昏漸近,暴風雨已經來臨,只見幾路騎兵手執長槍在天昏地暗中飛奔,狂風在樹間呼號。我下樓來到起居室,點起了熊熊的柴火,打電話給朗貝爾,請他來和我們共進晚餐。只要納迪娜不在場煽動爭執,羅貝爾和他都心照不宣,一致避免涉及棘手的話題。吃罷晚飯,羅貝爾又回到他的工作間,朗貝爾幫著我收拾餐具。正在這時,納迪娜闖了進來,頭髮被雨澆得水淋淋的。朗貝爾朝她微微一笑: 「你就像個女水精。你想吃點什麼?」 「不,我已經與樊尚和塞澤納克一塊兒吃過了。」她說,隨手抓起餐桌上的一塊餐巾,擦了擦頭髮。「大家談了蘇聯集中營的事。樊尚與我觀點一致。他說那確實卑鄙,可要發起一場反對運動,那資產階級准高興得不得了。」 「這種說法太過分了!」朗貝爾說,他神色惱怒地聳聳肩:「他准要想法子說服佩隆不要揭露!」 「顯而易見!」納迪娜說。 「我十分希望他真的白費時間。」朗貝爾說,「我已經把話向佩隆挑明,如果他要把這件事捂起來,我就離開《希望報》。」 「這可是一個有分量的手段!」納迪娜挪揄道。 「噢!別拿出你那副高人一籌的樣子!」朗貝爾聲音快活地說,「實際上,你把我想得不像你想讓我覺得的那樣壞。」 「可也不像你認為的那樣好。」她並無敵意地說。 「你可不客氣喲!」朗貝爾說。 「那你,讓我孤單一人去巴黎就客氣了?」 「你好像並不想讓我去!」朗貝爾說。 「我沒有說我想,我是說你完全可以向我提出來。」 我朝門口走去,離開了屋子。只聽得朗貝爾在說: 「算了,我們別吵了!」 「我沒有吵!」納迪娜說。 我猜想他們這一整天都吵個不停。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地就下樓來到了花園。一場夜雨之後,天顯得格外藍,可大地卻傷痕累累。公路坑坑窪窪,草坪佈滿敗枝。我剛把紙張放在潮濕的桌子上,耳邊便傳來了摩托車的轟隆聲。納迪娜在坑坑窪窪的公路上飛馳,頭髮迎著風,裙子被吹起來露出了大腿。朗貝爾走出小樓,邊喊邊朝柵欄跑去:「納迪娜!」接著一副失常的神態朝我走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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