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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我不知道我的本來面目是什麼樣子,我覺得這樣挺好。」她刻薄地說,「是你害怕你自己的這副樣子:一個可憐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你完全明白你生來不是冒險辦大事業的料子,於是你現在便把賭注押到社會名利、金錢及其他事情上去。你最終會成為一個趕時髦的傢伙,成為一個投機分子,事情就是如此。」

  「有的時候,你真該吃一耳光。」朗貝爾轉身而去。

  「那就試試看!我向你發誓有你瞧的!」

  我目送著朗貝爾,心裡在揣摩他為何發這麼大火:他是否心裡不痛快?到底有什麼東西悶在肚子裡?是生性貪圖安逸?還是有什麼不可明言的雄心?比如,他是否希望能得到伏朗熱的推薦,可又不願受到朋友們的指責?也許他認定是自我束縛著他,妨礙他有朝一日成為一個大人物?抑或他希望別人能夠安安心心地任他當一名無名之輩?

  「我在揣摩他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我說。

  「噢!他是在做他可愛的夢。」納迪娜鄙夷地說,「可是當他夢想讓我也陷進去的時候,就得注意點兒!」

  「我應該說你並不十分鼓勵他。」

  「不,鼓勵就可笑了。當我感覺到他希望我對他說什麼事時,我故意撿他不喜歡的說。你對此不明白吧?」

  「我有點明白。」

  我十分明白,正是通過納迪娜,我才認識了這種逆反心理。

  「他總是想別人允許他幹什麼,他自己去幹就行了唄。」

  「儘管這樣,你還是應該再隨和一點。」我說,「你從不讓步,他偶爾求你什麼時,你也應該讓他幾分。」

  「噢!他的要求比你想像的要多。」她說,接著神態厭倦地一聳肩膀:「首先他每天晚上都要求與我同房,我實在煩死了。」

  「你可以拒絕嘛。」

  「你不瞭解,要是我拒絕,准會大鬧一場。」她氣呼呼地補充道,「再說,要是我不提防點兒,他定給我搞出個孩子來。」她朝我瞟了一眼。她十分清楚我向來討厭這類知心話。

  「那就教他注意點兒。」

  「謝謝!要是這種事能成為實踐操作課的話,那就開心了!我還不如自己提防著點兒。但是每次同房都要往裡邊放個塞子,真沒多大意思。更何況我把牙刷子給搞斷了。」

  「牙刷子?」

  「你在美利堅時,難道他們就什麼也沒有讓你見識見識?是美國陸軍婦女隊的一個成員送給了我這玩藝兒。噢!挺小巧的,像只小西瓜帽,只是要放到適當的位置,需要一種玻璃制的工具:我管它叫牙刷子,可我給搞斷了。」她狡黠地看了我一眼,「我讓你聽了不舒服吧,嗯?」

  我聳了聳肩膀。「我在思忖著既然是件麻煩事,可你為什麼還要一味做愛。」

  「要是我不搞,怎能和男人們玩兒到一塊兒去呀?女人讓我討厭,跟小夥子們玩兒才有意思。可要是我和他們一塊兒出門去玩兒,我就得跟他們睡覺,別無選擇。只是搞得頻繁不頻繁,時間長短有別罷了。朗貝爾呀,他是什麼時候都要搞,真是沒完沒了。」她哈哈大笑了起來。「我猜想他一旦不搞,就拿不准自己是否真的擁有那玩藝兒了!」

  納迪娜的咄咄怪事之一,就是她在許多床上廝混過,說起下流話來眉頭皺也不皺一下,可一旦涉及她的性生活,她便變得極為敏感。每當朗貝爾憋不住影射一下他們倆的私生活,她總是氣呼呼的,況且朗貝爾還特別愛提這種事。

  「有件事你似乎不大瞭解,」我說,「那就是朗貝爾愛你。」

  她一聳肩膀:「你總是不願意明白。」她以通情達理的聲音說道,「朗貝爾在他的生活中已經愛過一個女人:羅莎。後來,他想得到安慰,遇到一個姑娘就抓住不放:那就是我。實質上,他開始時甚至都不樂意跟我睡覺。後來等他知道亨利跟我發生過關係,他才動了念頭。可我一直都不是他的心上人。擁有一個女人,這在他看來似乎比去搞妓女更有男子氣派,也更方便。可我在裡面根本算不了什麼東西。」

  她多麼善於混淆是非,其手段之巧妙,使我不禁感到氣餒。真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駁斥她。我軟弱無力地說:「你總是顛倒是非。」

  「不。我知道我說了些什麼。」她說。

  她終於穿了一件潔淨的裙子,倆人一起去了巴黎;可回來時更是悶悶不樂,很快又吵了一場,我當時正在花園做事。這天早晨,昏暗的天空沉重地壓迫著我的肩頭,把我緊逼在地上。在我身邊,朗貝爾在讀書,納迪娜打著毛衣。「實際上,」她前一天對我說,「度假是很累人的,每天都得琢磨如何消磨時間。」顯而易見,她已經感到厭倦。一次,她的兩隻眼睛定定地盯著朗貝爾的頸背,仿佛要用其目光的力量,硬把他的腦袋扭過來。她開了腔:

  「斯潘格勒那本書,你還沒有讀完?」

  「沒有。」

  「等你讀完,給我看看。」

  「行。」

  看到有人手裡拿著書,納迪娜不開口去要就不甘心。她往往把書帶到自己房間,可書拿回去也是白拿,只不過是增加她房間裡那摞書的一點高度而已,那些書呀,都是她準備將來讀的。確實,她讀書速度很慢,仿佛總是帶著某種敵意,往往是讀不了幾頁就厭煩。她冷笑著繼續說:

  「據說那純粹是個混蛋!」

  這一次,朗貝爾抬起了頭:

  「誰跟你說的?你的那些共產黨夥伴?」

  「誰都說斯潘格勒是個混蛋。」她從容不迫地說,接著在地上伸了個懶腰,咕嚕道:「你還不如開摩托車帶我去兜一圈兒。」

  「噢!我可沒有一點興趣。」朗貝爾冷冷地說。

  「咱們先去『梅斯尼爾』餐館吃午餐,然後再到樹林裡去逛逛。」

  「那准會被暴雨淋個透,瞧瞧這天空。」

  「絕不會下暴雨的。還是說你討厭跟我一起去散步吧。」

  「我討厭去散步,對,我說了。」他不耐煩地說。

  她站起身:「那我呀,我討厭在這一小方塊蔬菜地裡呆上一天。我這就去開摩托,沒有你照樣去兜一圈兒。把防盜鎖的鑰匙給我。」

  「你瘋了,你不會開。」

  「我已經開過了,這又不複雜,證據就是你都會開。」

  「轉第一道彎你就會摔破腦袋。不行。我不能把鑰匙給你。」

  「我摔破腦袋管你什麼事!你怕我把你的寶貝玩藝兒摔壞了就是了。卑鄙的自私鬼,我就要這把鑰匙!」

  朗貝爾答也沒有答一聲。納迪娜目光茫然,一動不動地呆了片刻,接著起了身,拿起用作提包的那只大草包,沖著我說:「我在這裡煩死了,我白天到巴黎去過。」

  「那你就好好樂一樂吧。」

  她很善於選擇報復手段。知道納迪娜又要和他討厭的那些朋友混在一起,朗貝爾無疑十分痛苦。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走出花園,接著朝我扭過頭。

  「我真弄不明白我們為什麼一吵就崩。」他遺憾地說,「您弄得清楚嗎?」

  他平生第一次跟我私下談話。我猶豫不決,可是既然他已有心聽我的話,那最好還是跟他談談。

  「大部分是納迪娜的過錯。」我說,「一點小事就生氣,於是變得蠻不講理又好鬥。可是,您要知道正是因為她很脆弱所以才好傷人。」

  「她應該明白別人也一樣脆弱。」他忌恨地說,「有的時候,她冷漠得可怕。」

  他樣子十分溫和,看他那飽滿的氣色、微翹的鼻子和一張貪婪的嘴巴,顯得十分年輕:這是一副多情而又困惑的面孔,既做著過分溫馨的夢,又立有嚴厲有餘的規矩。我終於打定了主意:「噢,要瞭解清楚納迪娜,必須從她的童年說起。」

  我盡可能清楚地把我心裡反復思慮了千百遍的事情全對朗貝爾講了,他一副激動的神態,默默地聽著我講。當我說到迪埃戈的名字時,他憋不住打斷了我的話:

  「他真的聰明過人?」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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