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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他聲音中充滿如此的信念,我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我把雙唇放在他心臟跳動的地方,心中暗暗在想:「他決不會為這次重逢感到遺憾!」兩天后我就要離去,未來重又存在了,但是,我們定能把未來創造成幸福。我抬起了頭:

  「劉易斯,如果您確實願意,我春天再來這兒呆上兩三個月。」

  「無論您何時再來,這兒永遠是春天。」劉易斯說。

  我們緊緊地摟抱著,久久地凝望著星星。只見一顆流星在空中飛快地掠過,我連忙說:

  「許個願吧!」

  劉易斯微微一笑:「我已經許過了。」

  我喉嚨眼緊緊一縮。我知道他許了個什麼願,我也知道這一個願望將無法實現。那兒,在巴黎,我的生活在等待著我,那是我苦心經營了二十年的生活,對它決不會有任何質疑。我春天時再來,可是來了還是要走。

  第二天,我採購了整整一天的東西。想起了巴黎,想起了巴黎城那可憐的貨架和打扮寒酸的婦女,我給大家什麼都買了一點,整整有一大摞東西。我們在外面的餐館吃了晚餐。當我搭著劉易斯的胳膊登上木梯時,我心裡想:「這是最後一次了!」儲氣罐的燈泡也最後一次在天地間閃亮。我走進了房間,房間裡仿佛闖進了殺人兇手,剛剛殺害了一名婦女,把她的衣櫥翻得亂七八糟。我的兩隻行李箱大開著,床上、椅子上和地板上丟滿了尼龍內衣、長統襪、脂粉、衣料、鞋子和披肩等,彌漫著愛情、死亡和大災大難的氣息。實際上,這就是一個殯儀廳:所有這些物品都是一位已故女人的聖物,是她就要帶往彼世的臨終聖體。我雙腳就像被釘子釘了似的呆立在原地。劉易斯走近衣櫥,打開了一個抽屜,從中拿出一個淡紫色的紙盒,顯得不好意思地遞給了我:

  「這是我為您買的!」

  薄薄的紗紙下,放著一朵芬芳馥鬱的潔白的鮮花。我拿起花朵,緊貼著自己的嘴巴,嗚咽著撲倒在床上。

  「不要把它吃了。」劉易斯說,「法國人吃花嗎?」

  對,有人死去了,那是一位每日清晨起來時紅潤、溫暖、笑盈盈的女子。我咬著花朵,真恨不得在它濃郁的芬芳中昏死過去,徹底地昏死過去。但是,我是活著進入了睡眠之中。第二天清晨,劉易斯陪我到了那條大街的拐角,我們事先已經商定在這兒分手。他向一輛出租汽車打了個手勢,我上了車,門咣當一響,車子轉過街角,劉易斯消失了。

  「是您丈夫嗎?」司機問我。

  「不是。」我答道。

  「他顯得那麼悲傷!」

  「他不是我丈夫。」

  他悲傷,我自然也悲傷!但是,這已經不是同樣的悲傷,兩人都是孤燈只影。他孤單單走進空蕩蕩的房間,我孤零零登上飛機。

  要從一個世界越向另一個世界,從一個肉體過渡到另一個肉體,僅僅十八個小時,這太短暫了,羅貝爾突然朝我一笑,此時此刻,我還在芝加哥,火辣辣的面頰還緊貼著花朵。我也微微一笑,挽起他的胳膊,開始訴說起來。我在信中已經向他訴說了不少見聞。然而,當我一張開嘴巴,我便感覺到我釋放出的是一個巨大的災難:我剛剛度過的那一個個如此生機勃勃的日子突然間全都成了化石;我的身後只留下了石板一般的凝固了的過去;劉易斯的微笑重又像銅像的冷面般僵硬。我在這兒,漫步在從未離開的街道上,緊挨著從未分離的羅貝爾,訴說著一個與任何人都毫無關係的故事。這5月末的天是多麼藍,大街小巷都在賣鈴蘭花,流動攤販小車的綠色篷布上擺著一紮紮用紅紙包了半截的蘆筍:在這片土地上,鈴蘭花、蘆筍,全都是珍貴的寶物。

  女人們穿著色彩歡快的布裙,可她們的皮膚和頭髮在我看來是那麼暗無光澤!狹窄的馬路上那散亂的車子是多麼舊,多麼小,多麼破,櫥窗裡早已褪色的絨布上陳列的商品又是多麼寒酸!我不可能看錯:這嚴峻的景象向我表明我重又踏入了現實之中。片刻後,更令人無法否認的是,我重又感覺到了我嘴中的那股味道:憂患的滋味。羅貝爾只對我講有關我的事情,澄清了我的一個個提問,顯然,事情沒有按照他的願望發展。貧困、不安,毫無疑問,我是在自己家中。

  第二天,我們便去了聖馬丁。天氣溫暖,我們坐在園子裡。羅貝爾一開口說話,我便發現自己並沒有猜錯:他心情十分沉重。共產黨人向他發起了攻擊,早在一年前,他就擔心這遲早會來臨,除了在其他報紙上,他們還在《鐵鑽》週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深深地傷害了他。這篇文章也傷害了我。文中把羅貝爾描寫成一位老理想主義者,無法適應目前嚴酷的現實;可我反倒覺得他對共產黨人作出的讓步太大了,對他昔日的東西放棄得太多了。

  「這是惡意中傷。」我說,「誰也不會這麼看您,連那篇文章的作者也不會這麼看。」

  「啊!我不清楚。」羅貝爾說,繼又一聳肩膀:「有時我自己也想我確實太老了。」

  「您並不老!」我說,「我離開時,您並不老,您答應我您不變老的。」

  他微微一笑:「就說我的年輕時代已過吧。」

  「您一點也沒有反擊?」

  「沒有。要反擊的東西太多了。再說眼下不是時候。」

  自5月5日以來,一大批所謂的同情者乘共產黨人失敗之機,紛紛與他們分道揚鑣。人民共和運動獲勝,戴高樂坐立不安,美國黨窺伺時機,左派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攜手合作。在等待10月的公民投票和繼後的選舉到來之時,革命解放聯合會最好還是偃旗息鼓,暫停活動。但是,羅貝爾作出這個決定時並不是心甘情願的。如果說要繼續進行左派聯合,就不能不傷害共產黨人利益的話,那這也是共產黨人自己一手造成的:羅貝爾怨恨共產黨人搞宗派主義。在公開場合,他時時戒備,不願責駡共產黨,可在私下他並不約束自己,這兩天來,他多次猛烈地咒駡他們。顯然,他能跟我說說話,這是對他的一種安慰,我思忖他需要的也許並不完全是我,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這個佔據了位置的女人對他是有所幫助的。我佔據的這個位置是我的位置,毫無疑問,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真正的位置。

  但是,處在這個位置上,我為何感到不安寧?為何暗暗落淚?我在林間漫步,這是一個十分美麗的春天,我體魄康健,而且誰也沒有剝奪我的任何東西。然而,我不時停下腳步,禁不住想哭,仿佛我已經失去了一切。我輕輕地呼喚著:「劉易斯!」沉沉的死寂!在一個個日子裡,我曾從黃昏到黎明,又從黎明到黑夜,一直擁有他的呼吸,他的聲音,他的微笑,如今卻毫無音訊。他還活著嗎?我諦聽著:沒有一點聲音;我張望著:沒有一點痕跡。我再也不明白自己。「我哭泣,」我暗暗自問:「可我卻呆在這裡:難道是因為我愛羅貝爾還愛得不深?」我羡慕那些把生活囚禁在刻板的教條之中的人。「肉體的愛微不足道,」他們常這樣說;要麼就是宣稱「不是肉體的愛便微不足道」。但是,儘管我已與劉易斯相逢,但卻不失對羅貝爾的愛;而羅貝爾的存在,不管其如何偉大,卻填補不了劉易斯留下的空白。

  星期六下午,納迪娜領著朗貝爾一起回到家。她一進門便滿臉懷疑的神色問我:「你是從來不改變計劃的,這次一推再推,遲遲不回家,該玩兒得很開心吧。」

  「你知道我需要時也會改變計劃的。」

  「你在芝加哥呆了那麼長時間,真怪。據說那是個可怕的地方。」

  「人們說錯了。」

  這三個月裡,她與朗貝爾合作,搞了不少通訊報道,如今她就住在他家,與他講話時總是含譏帶諷,但其中卻蘊涵著深深的柔情。她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滿足,於是便以一種難以辨別的惡意仔細觀察著我的生活。我盡可能講述旅行中的一些見聞,讓她放下心來。我覺得朗貝爾比我出門時顯得更輕鬆、歡快了。他們倆在那座獨立的小屋度了週末。在這之前,我在那裡收拾了一間廚房,並安裝了電話,以便使納迪娜能獨立生活,而又不至於與家中徹底隔斷了聯繫。她對在那兒度過週末感到十分滿意,以致在星期天晚上,她向我宣佈他們將在聖馬丁度過他倆今後所有的假日。

  「你肯定這樣做朗貝爾會高興嗎?」我問她,「他不喜歡你父親,也不喜歡我。」

  「他是相當愛你的。」她以不由分辯的口吻說道,「如果你害怕我們倆成為你的負擔,那請你放心,我們就呆在我們自己家裡。」

  「你完全清楚你在這兒我會是多麼高興。我只是擔心這兒對你們來說缺少親密的氣氛。我先告訴你一聲,從我的房間、花園裡說的一切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那又怎麼了?你覺得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我可不是那種神秘的女人,把自己搞得玄玄乎乎。」

  確實,儘管納迪娜那麼關切自己的獨立,而且那麼倔強,聽不進任何批評、勸告,但卻樂意充分展現自己的生活。這無疑是顯示自己高人一籌的一種方式。

  「媽媽說你會討厭在這兒度假,真的嗎?」她跨上摩托車的坐墊,問道。

  「不,一點兒也不。」朗貝爾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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