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蒙·波娃 > 名士風流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那就算了!」她站起身子,朝洗碗槽走去。「這把刀片就能解決問題,您允許嗎?」她大叉開雙腿坐了下來,以諷刺的神情問我。接著,她瘋狂而認真地刮起大腿來。「這樣好一些了,好多了。」她重又起身,走到鏡子前,先後刮淨了兩腋。「這就完全變成另一副樣子了。」她露出淫蕩的微笑,在鏡前伸了伸懶腰說道:「噯,好了,我明天就嫁給那位大夫。既然我像黑人那樣幹死幹活的,為什麼就不能嫁給一個黑人?」

  「瑪麗亞,時間不早了。」劉易斯說,「我馬上給您安排到一家旅館裡去,您可以安安靜靜地休息。」

  「我不願休息。」她憤怒地盯著我。「您剛才為什麼堅持讓我進屋?我不喜歡別人耍我。」她舉起拳頭,在離劉易斯的面孔只有一指之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這是我一生中別人對我耍的最卑鄙的伎倆。當我想起我因為您而遭受的一切。」她指著身上那紅一塊紫一塊的瘀斑說道。

  「快走,時間太晚了。」劉易斯心平氣和地重複道。

  瑪麗亞的目光落在洗碗槽上。「行。我這就走。可先給我燒點水,我洗洗這些餐具,我受不了這個髒勁。」

  「有熱水。」劉易斯無可奈何地說。

  她拿起燒水壺,默默無言地洗起餐具來。洗完後,她用罩衫擦了擦手。

  「行了,我讓您跟您老婆呆著。」

  「我陪您去吧。」劉易斯說。她向我做了個手勢,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徑直朝門口走去。我擺好餐具,點燃了一支香煙。現在再也不能拖延了。劉易斯片刻後就要歸來,我必須說出心裡話。可是,自早上以來我在心頭一直琢磨的話,在我看來再也沒有任何意義。羅貝爾、納迪娜、我的工作、巴黎,所有這一切全都是真實存在,僅僅這短暫的一天並不足以使這一切全都成為虛假的現實。

  劉易斯回到廚房,細心地插上了門:「我把她送上了一輛出租汽車。」他說,「她對我說:『不管怎樣,最好還是回到瘋人中間去睡。』她是傍晚時逃出來的,然後便徑直來到這兒。」

  「我一開始時沒有明白過來。」

  「我看出來了。她關進去已經四年了。她去年給我寫信,請求送她一本我寫的書,我把書寄給了她,並附了幾個字。我與她幾乎不相識。」他微笑著環顧四周:「自我住到此地之後,發生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就是這個地方,吸引著貓呀、瘋子呀、吸毒鬼啊。」他把我摟到懷裡。「還吸引了一些頭腦簡單的人。」

  他走到電唱機前擺上了唱片,然後又坐回桌邊。瓶裡只剩下了一點西昂蒂酒,我全倒進了我們的杯裡。電唱機播放著一支愛爾蘭敘事曲,我們緊挨著身子默默地吃著。鋪著墨西哥毯子的床榻在等待著我們,仿佛這個普普通通的夜晚之後,隨即而至的是千百個完全相似的夜晚。劉易斯高聲地道出了我的想法:「誰都會相信我,並沒有對瑪麗亞撒謊。」突然,他的目光在審視著我:「誰知道呢?」可是我知道。我扭開了腦袋,我再也不能退卻。我低聲說道:

  「劉易斯,我還沒有把我自己的事跟您多講,我必須對您解釋清楚……」

  「好呀?」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恐懼,我不禁想:「這下全完了!」我最後一次看了看火爐、四壁、窗戶。再過片刻,我就要複變成一個私自闖進這裡的冒失女人。接著,我開始語無倫次地講述起自己的身世。一天,在高山上,我從一堆亂石上滾了下來,我想我就要死去,可心裡卻無動於衷,我承認這是天命。我僅僅設法閉上自己的眼睛。

  「我不明白這次結婚對您還會那麼重要。」劉易斯說。

  「重要。」

  他久久地保持緘默。我輕聲問道:

  「您理解我嗎?」

  他用胳膊摟著我的肩膀。「我覺得您比對我訴說這些之前還更可愛了。您對我來說,每天都會變得更可愛。」我的面頰緊貼著他的臉龐,我一直憋在心裡的話語鼓動著我的心。

  「您該去睡了。」他最後說,「我去整理一下,再到您身邊來。」

  我聽見了擺動餐具的聲音,很長一段時間過後,我漸漸地什麼也聽不見了,陷入了睡眠之中。當我睜開雙眼,他已在我身旁睡著。他為什麼沒有把我喚醒?他都想了些什麼?他明天會怎麼想?當我走後他會怎麼想?我輕輕地下了床,打開了廚房門,憑倚在陽臺的欄杆上。那棵樹在我腳下方瑟瑟發抖,天地之間閃爍著一頂紅色燈泡組成的巨冠:那是儲氣罐。天氣寒冷,我也渾身顫抖。

  不,我不願離去。後天不能走,不能這麼快就走。我給巴黎去電報,可以再呆十天,十五天……我盡可以留下:然後怎麼辦呢?最終還得離去。我必須立即離去的理由,就是這一切對我來說已經那麼珍貴。目前,僅僅還只是旅行中的一次豔遇,若我留下來,必將變成名副其實的愛,變成不容左右的愛,到那時我就痛苦了。我不願痛苦。波爾經受著痛苦,我看得已經太清楚了。在我的沙發上,我曾經安頓過多少心靈經受折磨而其創傷難以癒合的女人。「若我離去,我就會忘記這一切。」我思量著,「我將不得不忘卻,忘卻過去,這是必然的,什麼都會忘記,什麼都會很快忘卻。這四天時間,很容易就會忘記。」我儘量把劉易斯想像成一位已被忘卻的人:他穿過屋子走去,把我也徹底忘卻了。對,他也會忘掉一切的。今天,這一顆滿載著我的心,就是我的房間,我的陽臺,我的床榻,可我自己卻將永遠不復存在。我重又關上了門,心裡激動地想:「這不是我的過錯。若我失去他,並非我的過錯。」

  「您不睡了?」劉易斯問道。

  「不睡了。」我坐在床沿,緊挨著他身上的熱氣。「劉易斯,要是我再留下一兩個星期,這能行嗎?」

  「我想他們在巴黎等著您。」他說。

  「我可以給巴黎打電報。難道您就不能再留我一段時間?」

  「留您?我恨不得留您一輩子!」他說。

  他朝我脫口說出了這些話語,其力量是如此強大,我激動地躺倒在他的懷裡。我吻著他的眼睛、雙唇,我的嘴巴沿著他的胸脯往下親吻,吻他稚氣的肚臍,吻他茂盛的毛,吻他那輕輕跳動著一顆心臟的東西。他的氣息、他的溫暖使我迷醉,我感覺到我的生命離開了我,感覺到我那過去的生命離我而去,連同其煩惱、困苦,以及那早已磨損的記憶。劉易斯緊緊地摟著一位新生的女人。我呻吟著,這不僅僅是因為快感,也因為幸福。過去,對於快感的價值,我是有著正確的估價的;可我卻不知道做愛竟會如此震撼人心。過去、未來以及所有將我們分離的一切都在我們的床笫下消亡:再也沒有任何東西把我倆分開。多麼巨大的勝利!劉易斯整個兒在我懷裡,我也整個兒在他懷裡,我們別無其他欲望,我們已經永久地擁有了一切。我們不約而同地說:「多麼幸福啊!」緊接著我們又同聲說道:「我愛您。」

  我在芝加哥呆了半個月。在這十五天裡,我們過著毫無前程的生活,也從不向自己提出任何問題。我們用共同的過去編織著一個個向自己講述的故事。開口說話的往往是劉易斯,他講得飛快,帶著幾分狂熱,仿佛想追回他過去那沉默的一生。我愛那詞語在他嘴中擠撞的樣子;愛他傾吐的話語;愛他說話的模樣。我不斷地發現一個個愛他的原因:也許是因為我在他身上所發現的一切充當了我這場愛情的新的藉口。天氣晴朗,我們經常漫步,待我們感到疲憊,便回到房間。

  歸來時正是黃色門簾上那棵樹影漸漸消失的時刻。劉易斯給電唱機放上一疊唱片,然後穿上潔白的浴衣,我身穿內衣撲到他的膝頭。我們倆一起等待著欲望的產生。我常常對我心間的那分情感表示懷疑,可卻從不自問劉易斯愛我身上的什麼,因為我肯定他愛的是我本人。他不瞭解我的國家、我的語言、我的朋友和我的憂慮,他僅僅熟悉我的聲音、我的眼睛和我的身軀。除了這個身軀、這個聲音和這雙眼睛,我便失去了真正的存在。

  我離開的前兩天,我們在那家古老的德國飯店吃了晚餐,然後雙雙來到了湖畔。灰白色的天空下,湖水黑黑一片。天氣溫暖,一些半裸著身子、渾身上下濕漉漉的男女青年圍著一堆野營的篝火在烤火。稍遠處,幾位垂釣者鬆開魚線,在海灘上安上了睡袋,放下了熱水瓶。漸漸地,湖畔變得空空蕩蕩。我們倆默默無言,大湖在我們的腳下輕輕地喘息,就像印第安人尚未來到此地或當初來這遍地沼澤的湖畔安營紮寨時那般荒涼。左側,在我們的頭頂上方,可聽到城市巨大的喧囂聲;車燈掠過了大街,街上高聳的大樓燈火閃爍。大地顯得無比古老,又絕對年輕。

  「多麼美妙的夜晚!」我說。

  「對,美妙的一夜。」劉易斯說。他向我指了指一把長椅:「您願意坐在這兒嗎?」

  「隨您。」

  「一個總是回答『隨您』的女人是多麼令人愉快。」劉易斯快活地說。他坐在我身旁,用胳膊摟著我,「我們相互如此默契,這真怪。」他滿懷柔情地說,「我向來跟誰都合不到一塊兒。」

  「那肯定是別人的過錯。」我說。

  「不,是我的錯,我這人難相處。」

  「我看不難。」

  「可憐的高盧小丫頭,您要求可不很高!」

  我把頭依偎在他的懷裡,諦聽著他的心臟的跳動。我還能再要求什麼呢?我的面頰下跳動著這顆健壯而堅韌的心臟,我的周圍閃爍著這珍珠般閃亮的灰濛濛的夜:這是個專為我準備的夜晚。這樣的夜晚我會不去享受,絕對難以想像。「然而,」我心裡想,「若菲利普當初來到紐約,我今天就不會在這裡。」我不會愛上菲利普,對此我敢肯定,要不然我就不會與劉易斯重逢了,我們倆的愛情也就不會存在。如此一番想像,的確令人心頭慌亂,就好比極力去想像當初也許可能不會降生於世或者有可能投胎於另一個人。我低聲說:

  「當我想起我有可能不給您打電話!想起您也有可能不給我回話,那將是多麼遺憾。」

  「噢!」劉易斯說,「我不可能不與您重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