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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友情?可我愛您。」他猛烈地說。他轉身靠著牆,我久久地哭泣著,弄不清楚到底是他愛我,還是因為我不能愛他,或還是因為他總有一天會不再愛我。

  「我怎麼也得跟他談談。」第二天清晨,我一睜開眼,心裡打定了主意。如今愛的話語已經傾吐,我必須跟劉易斯解釋清楚我為何不能付諸行動。可他把我拉到他身上:「您是多麼紅潤!您是多麼溫暖!」我心頭頓時發軟。除了在他那溫暖、美妙的懷抱裡所感受到的幸福之外,其他一切都無足輕重。我們出門向城中走去,互相摟著漫步街頭,街的兩旁是破敗不堪的房屋,屋前停著豪華的轎車。在有的地段,建築在低窪處的房屋與馬路隔著一條水溝,溝上平架著木梯,給人以行走在河堤上的感覺。在米切岡大街的人行道下,我發現了一個不見太陽的都市,那兒,終日閃爍著霓虹燈招牌。我們乘遊艇在河上遊覽,繼又登上了一座塔頂,在那兒飲了數杯馬提尼酒,從塔頂放眼望去,可見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湖和像湖一般廣闊的郊區。劉易斯熱愛他的城市。他向我講述著這座城市的一切:牧場、印第安人、原始的木房、豬在嗷叫的街道、大火和最初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廈,仿佛他親自經歷了這一切。

  「您想在哪兒吃晚飯?」他問道。

  「您想在哪兒?」

  「我原來想我們可以在家裡吃。」

  「對,在家裡吃。」我說。

  我心頭一縮,聽他說「家裡」這幾個字的口氣,仿佛我們早已是一對恩愛夫妻,可是我們只剩下兩天共同生活的時光。我在心裡反復說道:「必須講清楚。」我必須對他傾吐的,就是我本來是可以愛上他的,可我不能這樣做。他會理解我嗎?會恨我嗎?

  我們買了火腿、色拉末香腸、一瓶西昂蒂葡萄酒和一盒朗姆酒心餅乾。我們走過了閃耀著「斯希爾茨」霓虹燈招牌那條街的拐角。走到樓梯腳下時,他突然緊緊把我摟到懷裡。周圍是一個個垃圾桶。「安娜!您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愛您嗎?是因為我的愛會使您感到幸福。」我湊過雙唇,想更加盡情地呼吸他的氣息,可偏偏在這時,他鬆開了我:「陽臺上有人,」他說道。

  他在我前面快步登上樓梯,我聽見他快樂地驚歎道:

  「瑪麗亞,這多麼出人意料!進來。」

  他朝我微微一笑:「安娜,瑪麗亞是位老朋友。」

  「我不願意打擾你們倆。」瑪麗亞說。

  她進了屋。她年輕,可略嫌粗壯了一些,要是梳妝打扮得精心一點,也許會很漂亮。她身著藍色的罩衫,露出兩條白皙的臂膀,其中一條留著幾個大大的瘀斑,她也許是作為近鄰來走動走動,用不著注意衣著打扮。「一位老朋友」,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她坐了下來,聲音有些嘶啞地說:

  「我需要跟您談談,劉易斯。」

  我的喉嚨眼裡湧起一股苦澀的水。劉易斯。聽她呼喚這個名字,仿佛他對她來說親密無比。她滿懷柔情地看著劉易斯打開了一瓶西昂蒂葡萄酒。

  「您久等了吧?」他問道。

  「等了兩三個小時。」她輕聲地說,「樓下的人很客氣,他們請我喝了咖啡。他們都覺得您好極了。」她一口飲盡了一杯西昂蒂西。「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跟您說。」她用目光打量著我:「是一些個人的事情。」

  「您可以當著安娜的面講。」劉易斯說,接著補充道:「安娜是法國人,她是從巴黎來的。」

  「巴黎!」瑪麗亞重複了一聲,繼又一聳肩膀,「再給我倒點兒酒。」劉易斯給她滿斟了一杯,她又粗野地一飲而盡。「您必須幫幫我。」她說,「只有您……」

  「我盡力而為。」

  她猶豫不決,接著打定了主意:

  「好,我馬上就把事情告訴您,好嗎?」

  這次,我給自己倒了一點兒酒,焦急不安地自問:「她會不會在這兒呆上一夜?」她站起身,倚靠著爐子,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一樁麻煩事,說什麼結婚呀,離婚呀,什麼違心從命呀。「您呀,您是成功了。」她聲音懇切地說,「可一個女人,就不那麼容易了。我必須完成手頭那本書,可眼下的處境,我無法寫作。」我似聽非聽,心裡氣憤地在想,劉易斯完全應該找個藉口讓我們擺脫她的糾纏。他口口聲聲說愛我,而且心裡也十分清楚我們的時間屈指可數。到底是為什麼?只聽到他以禮貌的口吻說道:

  「您的家庭呢?」

  「您為什麼問我這個?我的家庭!」她神經質地一揮手,抓起亂攤在桌上的紙片,揉成紙團,猛地朝垃圾箱扔去。「我恨這個亂勁!不,」她死死地盯著劉易斯繼續說道,「我只能依靠您了。」

  他神色尷尬地站起身:「您不餓吧?我們正在吃晚飯呢。」

  「謝謝。」她說,「我已經吃過奶酪三明治了,是美國奶酪。」她以略帶挑釁的口吻強調道。

  「您今天夜裡到哪裡去睡覺?」他問道。

  她哈哈大笑起來:「我不睡覺了。我喝了十杯咖啡。」

  「可您在哪兒過夜呢?」

  「您不是邀請我了嗎?」她審視著我:「自然,要讓我同意留在這兒,就不能有別的女人在屋裡呆著。」

  「麻煩的是屋裡另有一個女人。」劉易斯說。

  「讓她出去。」瑪麗亞說。

  「難呀。」劉易斯快活地說。

  開始時,我真想笑:瑪麗亞是從瘋人院裡逃出來的,她一張嘴,我就應該看得一清二楚。可後來,我理智之喪失使我自己也感到驚駭。我竟然把這樣一位瘋女人看作情敵,可見我是多麼脆弱啊!再過兩天我就要離去,把劉易斯丟給那群女人,由她們隨心所欲地愛他。一想到這裡,我實在無法忍受。

  「我已經十年沒有見到他了。」瑪麗亞聲音蠻橫地對我說,「今天夜裡您就把他讓給我吧,您在您的餘生中還可以擁有他。這公道吧,不是嗎?」

  我沒有答腔,她朝劉易斯轉過身子:

  「要是我現在就離開這兒,我就永不再來;要是我明天離開,我就另嫁一個丈夫。」

  「可是安娜就是這兒的主人。」劉易斯說,「我們結婚了。」

  「啊!」瑪麗亞的神情頓時凝固了。「請原諒,我不知道。」她抓起那瓶西昂蒂酒,對著瓶口拼命地喝。「給我一把刀片。」

  我們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眼色,劉易斯開口道:

  「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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