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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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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渴望消遣。那些過分熱烈的分分秒秒使我感到疲憊。在有軌電車裡,我依偎在劉易斯的肩頭昏昏欲睡。我沒有費神去辨認自己在這座城市中所處的位置;我不相信它會和其他城市一樣擁有固定的交通幹線和明確的交通工具。必須遵行惟有劉易斯懂得的某些禮儀,這樣一個個場所才會從虛無中突然出現。德麗莎俱樂部在虛無中出現了,周圍閃耀著一輪淡紫色的光暈。大門的一側有一面碩大的鏡子,我們倆不約而同地朝著我們的身影微微一笑。我的頭勉勉強強與他的肩膀一樣高,我們顯得幸福而又年輕,我快樂地說:「多美的一對兒!」說罷,我的心猛地一縮:不,我們不是一對夫婦,我們永遠都不會成為夫妻。我們本來是可以相愛的,對此我確信不疑。可是在世界的何處,在何時相愛?毫無疑問,地球沒有一塊愛的土地,未來也沒有這樣的一分時光。 「我們想吃晚餐。」劉易斯說。 一位皮膚深暗、一副蘭開複式摔跤①冠軍派頭的侍應部領班把我們安排到與舞臺靠得很近並單獨隔開的座位上,並差人給我們端上了裝滿烤鴨的小簍子。樂手們尚未到場,可演出廳已經擠滿了人:只有幾位白人,大多是黑人,其中有些戴著土耳其帽。 ①一種自由式摔跤。 「這些戴著平頂小圓帽的人是幹什麼的?」 「是一個教會團體的人,這種團體多著呢。」劉易斯說,「我們正好碰到他們開代表大會。」 「可這准會很煩人的。」 「我正擔心呢。」 他聲音陰鬱不歡。他無疑也因為我們長時間放縱取樂而感到疲憊不堪。自昨日以來,我們始終不渝地相互尋覓,相互貼近,相互摟抱,睡眠太少,狂熱過分,且又過於纏綿。正當我們默默地吃飯時,一位頭戴土耳其帽的大個子黑人登上了檯子,表情誇張地說了起來。 「他在說些什麼?」 「他在說他們團體的事情。」 「後面總會有表演吧?」 「有的。」 「什麼時候開始?」 「我不知道。」 他有口無心地回答著。我們倆都感到倦怠,雙方因此而難以貼近。我驀然感到自己的血管裡流淌的僅僅是一種灰色的液體。也許我們想逃避我們那個閉塞的天地是個錯誤:那裡,空氣過分沉悶,過分渾濁;可這外面,天地空空蕩蕩,寒氣逼人。那位演說者的聲音快活地喊了一個名字,一位頭戴紅頭巾的女人應聲而起,大家鼓起一片掌聲。接著,一張又一張面孔出現在大家面前。他們難道要一一介紹團體的每一位成員?我朝劉易斯轉過身子。他目光呆滯,毫無目的地死盯著一個地方,耷拉著下頜,儼然水族館那些充滿惡意的魚。 「如果這需要很長時間,那我們還是走為好。」我說。 「我們從那麼老遠趕來,可不是為了這麼風風火火地趕緊離開。」 他聲音生硬。我似乎從中感覺到一種敵意,而這分敵意,困倦是不足以說明的。也許當我們離開湖邊時,他希望回到我們那個家去,或許因為我並不渴望立即回到我們的床笫而傷了他的心。這念頭使我感到懊喪。我設法用言語與他慢慢親近。 「您累了?」 「不。」 「您煩了?」 「我在等待。」 「我們可不會就這樣等上兩個小時吧?」 「為什麼不?」 他把頭倚在座位的隔板上,臉龐發黑,遙遠,好似月球的表面。他仿佛已經做好準備,兩個小時內一聲不吭地昏昏欲睡。我要了一份雙杯威士忌,可喝了還是打不起精神來。舞臺上,幾位頭戴紅頭巾的年邁的黑女人相互致意,並在一片片掌聲中向觀眾致敬。 「劉易斯,咱們回去。」 「不,這太荒唐了。」 「那就跟我說說話吧。」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在這兒,我再也受不了了。」 「是您自己要來的。」 「這可不成其為不走的理由。」 他說著又陷入了昏睡之中。我集中精力思忖:「若睡覺,准是個噩夢,我一定要保持清醒。」可是不,那個藍得過分的下午才是夢,而現在我們都是清醒的。在湖畔,劉易斯對我喁喁私語,仿佛我永遠都不該離開他,他還給我的手指戴上了一枚結婚戒指。再過三天,我就要走了,永遠地走了,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他責怪我,這是對的。」我心裡暗暗在想,「既然我不能留下,那我為何要來呢?他責怪我,他的怨恨將使我們永遠分離。」只要發生一點點小事,就足以使我們永遠分離:在這短短的一瞬前,我們就已經永遠分道揚鑣了!淚水湧上我的眼眶。 「您生氣了?」 「沒有。」 「那怎麼了?」 「沒怎麼。」 我搜索著他的目光,可無濟於事,縱然我砸斷手指,撞牆而死,也無法使他心動。幾位身著頒獎儀式專用裙服的姑娘排列在舞臺上,一位身材矮瘦、灰褐色皮膚的姑娘走到麥克風前,開始哼唱了起來,還一邊大作媚態。我絕望地咕嚕道: 「我可要回去了。」 劉易斯一動不動,我不信地問自己:「難道就這樣徹底完了,這可能嗎?我就這樣匆匆地失去了他?」我盡力使自己保持理智的頭腦:我沒有失去他,我也從來沒有佔有過他。既然我只是暫時委身於他,那我就沒有權利抱怨。行,我不抱怨,可我心裡感到痛苦。我摸了摸那枚銅戒指。惟有一個辦法可以停止痛苦:否認過去的一切,把戒指還給他,明晨就乘飛機回紐約去,那麼今天這一天就將成為記憶,時間會慢慢地把它抹去。戒指慢慢地從我的指間往下滑,我突然重又看見了藍天,看見了劉易斯的微笑。他撫摸著我的頭髮,呼喚著我:「安娜!」我心一軟,撲倒在他的肩頭:「劉易斯!」 他用胳膊摟著我的身子,我淚如泉湧,奪眶而出。 「我剛才真那麼壞嗎?」 「您讓我害怕了。」我說,「我是多麼害怕。」 「害怕?您在巴黎怕過德國人嗎?」 「不。」 「我倒讓您害怕了?我是多麼自豪……」 「您應該感到慚愧。」他輕輕地吻了吻我的頭髮,用手撫摸著我的臂膀。我低聲地說:「我剛才都想把戒指還給您了。」 「我看見了。」他聲音沉重地說,「我想是我把什麼都糟踏了,可我怎麼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我沒有追問下去,可開口問道:「您願意我們現在回去嗎?」 「當然願意。」 在出租汽車上,他突然問道:「您有時是不是想把所有的人都殺掉,包括您自己?」 「沒有過。當我跟您在一起時,就更不會了。」 他微微一笑,讓我依偎在他的肩頭,我重又感覺到了他的溫暖,他的氣息。可他保持緘默,我暗自思忖:「我沒有想錯,這次危機並不是無緣無故爆發的:他准想過我們的這段豔史純屬荒唐,而且還肯定這麼想!」當我們一上床,他馬上滅了燈;他在黑暗中默默地佔有了我,沒有呼喚我的名字,也沒有向我露出微笑。緊接著,他便一聲不吭地離開了我。「對,」我恐懼地對自己說,「他是在責怪我,我就要失去他。」我央求道: 「劉易斯,您至少得告訴我您對我還是有友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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