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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一間間不同而難以辨認的客房,一次次打開又關上的行李箱,一次次抵達、一次次出發、一次次驚醒、一次次等待、一次次奔跑、一次次逃竄,我已經感到厭倦,為在這三個月中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毫無出路的日子而厭倦,為在每個清晨、每個夜晚、每個時辰都不得不重新創造自己的生活而厭倦。我熱切地希望一股外來的力量將我永遠擊倒在這張床上。但願他上樓來,來敲我的房門,進入我的房間。我焦躁不安地窺聽著走廊裡響起他的腳步聲,這種焦躁是多麼的強烈,以致都抑制了欲望的爆發。沒有一點聲響。我進入了睡夢之中。

  當我在大廳又與布洛甘相見時,心裡已經平靜下來。這場歷險的命運不久就有定局,不管怎麼說,再過幾個小時,我就可以安睡了。我們在一家古老的德國餐館吃了晚餐,我覺得這家飯館殷勤好客。我們在此無憂無慮地閒聊了一番,接著又坐進了一家酒吧。酒吧間沉浸在紫羅蘭的朦朧氣息之中:我感覺頗佳。布洛甘也開始用他過去的聲音跟我說話。

  「出租汽車把您帶走了,」他說道,「我沒有您的一點音訊。回到家門口,我看到了門下的《紐約人》,在一篇報道精神分析學術大會的文章中,我一眼就看到了您的名字。仿佛您在深夜又回到了我的身旁,對我說明您到底是何人。」

  「本森夫婦沒有告訴您?」

  「噢!我從來不讀他們的來信。」他以打趣的聲音說道,「在那篇文章中,他們說您是位傑出的大夫。」

  「這肯定使您大吃一驚吧?」

  他看了看我,笑而不答。當他這樣沖著我微笑時,我嘴上似乎又感覺到了他的氣息。

  「我想法國有的是怪大夫。」

  「我一回到旅館就發現了您的書。我想好好讀讀,可我太困了。第二天,我在火車上讀了您的書。」我審視著劉易斯:「貝爾迪,大概就是您吧,對嗎?」

  「噢,我可從來沒有放火燒過那家農場。」布洛甘以含譏帶諷的口吻說道,「我太怕人了,也很怕憲兵。」他突然站起身來:「來玩兒一盤二十六點①吧?」

  ①紙牌:賭博的一種。

  端坐在牌桌後的那位目光憂鬱的金髮女郎給我們遞過了圓錐形的骰子盒。布洛甘選了一個六點,押了半個美元,我無精打采地看著那些小骰子在綠台毯上滾動。他為何在我們剛剛開始相聚時就回避?難道我也使他害怕?他的面孔在我眼裡顯得十分堅硬又極為脆弱,我難以看透。「贏了!」他聲調歡快地喊叫著。他把骰子盒遞給我,我猛烈地搖晃著。「我押的是我們的良宵。」我在瞬息間拿定了主意。我選了五點,我的嘴巴像是貼上了一層牛皮紙,兩個掌心汗涔涔的。五點在前十三次中出了七次,接著又出了三次:輸了!

  「這是種愚蠢的遊戲。」我邊說邊又坐了下來。

  「您喜歡玩兒嗎?」

  「我討厭輸。」

  「我就愛玩兒撲克,可我盡輸。」布洛甘陰鬱地說,「據說我的面相很容易被看透。」

  「我看不見得。」我用挑釁的目光盯著他說道。他顯出尷尬的神色,可我還是沒有移開目光。我押上了我們的良宵,可我輸了,布洛甘拒絕給我以幫助,骰子決定了我的命運。我猛烈地與這次失敗抗爭,突然間,這股猛烈的反抗力量化作了勇氣。

  「今天上午以來,我一直在自問您對我來是否高興,可我怎麼也弄不清楚。」

  「我當然高興。」他說道,那聲音是如此嚴肅,我不禁為自己那逼人的口吻感到羞愧。

  「我希望您高興。」我說,「因為與您相會我是多麼幸福。今天上午,我真害怕我的記憶讓我出了差錯:可是沒有,我記在心頭的確實是您。」

  「我很自信自己的記憶。」他說,那聲音重又變得熱乎乎的,就像是呼出的一股熱氣,我握住他的手,道出了所有想表達柔情的女人常說的那句話:

  「我多麼喜歡您的手。」

  「我也多麼喜歡您的手。您就是用這手來折磨那些毫無防禦能力的可憐的病人的腦袋!」

  「把您的腦袋給我吧,我相信它需要我的折磨……」

  「噢!我這只腦袋只有一邊不太牢靠。」

  我們緊緊地貼在一起,我激動地凝望著這座在我們的生命之間架設起來的易垮的橋樑。我嘴巴發幹,暗自在問:「這手,我到底要不要把它們分開呢?」沉默持續了許久,布洛甘建議道:

  「您願意我們再轉回去聽比格·比利唱歌嗎?」

  「我很樂意。」

  在街上,他挽起我的胳膊,我知道他時刻都會把我拉到他的懷裡,這沉悶的一天的重負悄悄地從我的肩頭消失了。我終於走向安寧,走向歡樂。突然,他放下了我的胳膊,他的臉上出現了從未見過的明朗的微笑:「泰迪!」

  那位男子和兩位女人停下腳步,也都咧嘴朗笑。不一會兒,我們坐進了一家寒磣的咖啡店,在桌上,他們一個個講話都講得很快,我根本聽不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布洛甘經常大笑,他的目光變得活躍起來,看他的樣子,似乎為擺脫了我們倆漫長的單獨談話而松了一口氣。這是很自然的: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們有許多趣聞可以相互述說。而在他和我之間,到底有何共同之處?坐在他身旁的女人年輕美麗,她們惹他喜歡嗎?我突然意識到在他的生活中肯定有不少年輕漂亮的女人。我們倆尚未交換過一個真正的熱吻,可我為什麼會感到如此痛苦呢?我感到痛苦。

  在一條隧道深處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瞥見了逃命的出口,就在今天上午,那些安全門在我看來是那麼可靠,可是我已經精疲力竭,難以走到那個出口了,哪怕爬也恐怕不行了。我真想抱怨:「搞了那麼多麻煩,為的就是不想讓我們倆親吻!」然而,這種不知羞恥的抱怨對我也無濟於事。荒唐還是不荒唐,得到我的贊同還是遭到我的指責,這再也無足輕重。事情的發展已經完全由不得我:我已經被束縛了手腳,徹底被另一個人所擺佈。多麼愚蠢啊!我甚至都已經不再明白我到底來這兒尋找什麼,只有頭腦發昏才可能想像一個與我毫無關係的男人與我會有什麼價值。「我馬上就去睡覺。」我打定了主意。恰在這時,布洛甘又挽起了我的胳膊。

  「我很高興把泰迪介紹給您。」他說,「這就是我上次跟您說過的那位扒手作家,您還記得嗎?」

  「我記得。那兩個女人,她們是誰?」

  「我不認識她們。」布洛甘在一條街道的拐角停下腳步。「要是有軌電車不來,我們就乘出租汽車。」

  「乘一輛出租汽車,」我暗自思忖,「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要是來了有軌電車,我就不去,馬上回旅館。」我一時張望著時刻就會響起可怕的叮噹聲的鐵軌,這一時刻顯得茫無盡頭。布洛甘揮手叫了一輛出租汽車:「上去吧。」

  我心裡還沒有來得及細想:「要麼現在,要麼永遠都不,」他就已經把我緊緊地摟住,一副肉體組成的枷鎖牢牢地卡住我的雙唇,一條舌頭在我的嘴中猛舔,我的軀體在死者中間慢慢升起。我跌跌撞撞地走進一家酒吧,那踉蹌的步履就像是剛剛復活的拉撒路①。樂手們正在休息,比格·比利上前坐到了我們這一桌,布洛甘與他開著玩笑,雙眼閃爍著光芒。我多麼想分享他的歡樂,可我被這具新生的軀體纏住了,這具軀體太龐大了,太灼熱了。樂隊重又開始演奏。我目光茫然地看著一頭燙髮的獨腳藝人表演響板節目。當我把盛滿威士忌的酒杯往嘴邊送時,我的手直顫抖:布洛甘要幹什麼?他會說些什麼?我自己已經難以有任何表示、任何言語。過了在我看來顯得十分漫長的一刻之後,布洛甘聲音激動地問道:

  ①《聖經》中的人物,乞丐,滿身是瘡。傳說是耶穌的朋友和學生,死後第四天耶穌使他復活。

  「您願意離開嗎?」

  「願意。」

  「您想回旅館去?」

  在一陣撕裂了我喉嚨的囁嚅聲中,我終於結結巴巴地說出了:「我不願離開您!」

  「我也不願離開您。」他笑眯眯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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