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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他本該開口說:「就來我家好了。」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他領我去的一家咖啡店一點也不像是我想像中的親切而又溫暖的酒吧,而像是車站的餐廳。我們緊接著走進一家酒吧,可這地方也儼然一間候車室。我們就這樣眼巴巴地等待著度過白天?我們在等待著什麼呢?

  「來杯威士忌?」

  「好。」

  「要煙嗎?」

  「謝謝。」

  「我去放張唱片。」

  要是我們能夠像上次那樣安安靜靜地交談,該多好啊!可是布洛甘一刻也呆不住。他到櫃檯要了一瓶可口可樂,往唱片盒裡塞進了一塊硬幣,接著又塞進一塊,繼而又去討價還價買香煙。當我終於說服他去打電話後,他離開的時間那麼久,以至於我誤以為他已經永遠離去了。我的打算顯然錯了!仿佛他是故意要打破我的如意算盤似的。他幾乎不像是留在我記憶中的那個男子。春光融化了他那被寒冬凝固了的一團僵硬。誠然,他並沒有變得風度翩翩、靈活敏捷,可他差不多有了一個優美的身段,添上了一頭金髮,連眼睛也顯示出了十分明朗的灰綠色。在這張我曾以為毫無表情的臉龐上,我發現了一張敏感的嘴巴,兩隻略嫌粗野的鼻孔和某種令我困惑不解的精妙。

  「我沒有找到房間。」布洛甘重又坐到我的身旁,對我說,「我只好給旅館協會掛了電話。稍過一會兒我還得再打。」

  「謝謝。」

  「您現在想做點兒什麼?」

  「咱們安安靜靜地呆在這兒怎麼樣?」

  「那再來一杯威士忌。」

  「好。」

  「要煙嗎?」

  「謝謝。」

  「您願意我再放一張唱片嗎?」

  「請您不要放了。」

  出現了一陣沉默。我開口說道:「我在紐約見到了您的那些朋友。」

  「我在紐約沒有朋友。」

  「有的,是本森夫婦約我們聯繫上的。」

  「噢!那些不是朋友。」

  「對了,兩個月前您為什麼會同意接待我?」

  「因為您是法國女人,您的名字『安娜』惹我喜歡。」他一時又給我露出了微笑,可很快收起了笑容。我重又鼓起勇氣說道:

  「您後來情況怎麼樣?」

  「我過一天老一天。」

  「我看您倒更年輕了。」

  「是因為我穿著夏季的西服的緣故。」

  重又降臨了一片沉默,這一次我沒有再開口。

  「好。咱們找個地方去。可到哪兒去呢?」

  「去年冬天,您曾想去看一場棒球。」他連忙說,「今天就有一場。」

  「那好,就去看吧。」

  能記起我上次表達的願望,這真好,可是該明白眼下棒球根本激不起我的興趣。算了。我們還是等待著消磨時光……可等待什麼呢?我目光呆滯,傻乎乎地看著那些戴著頭盔的男人在綠得刺人的草坪上奔跑,心裡焦灼不安地重複道:消磨時光!可是,我們連一個小時也不該浪費。四天時間,這是多麼短暫,我們必須加快行動:我們到底何時才能真正相會啊?

  「您是不是看厭了?」劉易斯問道。

  「我有點兒冷。」

  「咱們到別的地方去。」

  他領我進了一家保齡球場,我們一邊看著小木柱被擊翻在地,一邊喝著啤酒;接著又進了一家小酒店,裡面五架機械鋼琴輪流彈奏著一種乾巴巴的樂曲;後又去了一家水族館,一些魚兒惡意地扮著怪相。我們乘了有軌電車,又坐地鐵,接著又坐上了有軌電車和地鐵。在地鐵裡,我倒挺高興。我們額頭頂著第一節車廂的窗玻璃,投入了令人暈眩的地鐵隧道中。隧道裡,掛滿了淡綠色的燈泡,布洛甘用胳膊撐扶著我的腰身,我們默默無言,就像是保持著將相互信任的情人聯結在一起的那份沉默。可是一到了街頭,我們就又拉開了距離行走。我絕望地感覺到我們之所以沉默無語,是因為我們已經找不到任何可以相互傾吐的東西。到了下午三四點鐘,我已經不得不承認自己盤算確實有誤,到了下個星期,明天這一天就會成為過去,即使我贏得這一天也無濟於事。可是現在得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度過這一天,在這些時光中,一位陌路人肆無忌憚地控制著我的命運。我已經如此疲憊,如此失望,恨不得馬上一個人呆著。

  「請您再打個電話。」我央求道,「我需要睡一會兒。」

  「我這就去給旅館協會打電話。」布洛甘邊說邊推開了一家雜貨店的門。我站著漫不經心地看著店中出售的那些銅版紙封面的書籍,他幾乎很快就走出了電話間,臉上掛著得意的微笑。

  「再過兩排樓房,就有一個房間在等著您。」

  「啊!謝謝。」

  我們默默地一直走到旅館。他為何沒有撒謊?他現在就該說:「就上我家去住吧。」他莫非也對自己有否欲望沒有把握?我本來希望他的那份熱情和那股勇氣來打破緊緊附在我身上的孤寂,可是他任我囚禁在這份孤寂之中,我已經無能為力,不可能再為我們倆再做點什麼。劉易斯走近服務台:

  「我剛剛訂了一個房間。」

  服務台朝登記簿瞥了一眼:

  「兩個人?」

  「一個人。」我說。我在住房登記卡上登上自己的名字。「我的行李在寄存處。」

  「我去拿。」劉易斯說,「您什麼時候要?」

  「兩個小時後給我打電話。」

  我是否做了一個夢?要不他是否真的和服務員交換了一個奇怪的眼色?他是否預訂了一個雙人房間:要是這樣的話,他完全可以找個藉口與我一起上樓呀?這種藉口我完全可以教給他幾十個。他那可憐的計謀令我感到氣惱,更何況我本來倒是希望任他捉弄的。我給浴缸放了水,置身于溫乎乎的水中,一邊暗暗在想我們倆一開始就把事情搞糟了。難道是我的過錯?說不定有的女人一見面就會說:「我們上您家去。」納迪娜可能就會這樣說。我躺在緞面棉被上,闔上了雙眼。我已經恐懼那種可怕的時刻,被迫獨自一人呆在這間客房中間,連牙刷也不會給我一分親切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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