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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我並沒有惋惜芝加哥之行。我很快明白了毫無結果的友情和分離時微不足道的痛苦正是旅行樂趣的組成部分。我幹乾脆脆,把討厭的人一概排斥在外,只接觸讓我高興的朋友。大家整個下午在一起漫步,整個晚上在一起喝酒、交談,然後便各奔東西,一生再也不能相見,對此誰也不感到惋惜。生活是多麼輕鬆!沒有憾事,沒有義務,我的一舉一動都無關緊要,誰也不求我幫助出主意,我也無拘無束,任自己為所欲為。在新奧爾良,我在一家院子裡暢懷痛飲代基裡酒,過後,一出門便乘上了飛機飛往佛羅里達。在林奇堡,我租了一輛小車,整整八天裡,我駕車在弗吉尼亞州的紅土地上到處兜風。

  回到紐約後,在整個逗留期間,我幾乎沒有闔眼睡覺,我四處遊逛,見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戴維斯夫婦建議我陪他們去哈特福德,兩個小時後我便跟他們坐上了小車:能在一幢美麗的鄉村別墅度過幾個小時,這是多麼意想不到的美事啊!這是一間十分漂亮的木屋,潔白的顏色油光閃亮,到處開著小巧玲瓏的窗戶。默利婭姆是搞雕塑的,女兒在學跳舞,兒子在寫一些誰也讀不懂的詩篇。詩人三十多歲,長著一張娃娃臉、兩隻憂傷的大眼睛和一隻迷人的鼻子。第一天晚上,南希一邊向我傾訴她內心的憂傷,一邊玩著幫我穿上了一件寬鬆的墨西歌禮服,把我的頭髮鬆開,披撒在肩頭。

  「您為什麼不總是這樣梳妝?」菲利普對我說:「好像您是故意要變老似的。」他拉著我跳舞,一直跳到深夜。為了讓他高興,繼後的幾天裡,我繼續打扮得像個年輕女子。我完全理解他為何向我獻殷勤。我來自巴黎,而且我的年紀和他少年時期心目中的默利婭姆一般大。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感動了。他為我組織舞會,邀請我參加雞尾酒會,用吉他給我彈奏十分美妙的牧童曲,領著我漫遊古老的清教徒村寨。在我啟程的前夕,我們等別人走後,繼續留在起居室裡,一邊飲著威士忌酒,一邊聽著唱片。他以遺憾的聲調對我說:

  「我在紐約沒有更好地瞭解您,多麼遺憾啊!我該多麼高興在紐約城裡和您一起出門漫步!」

  「還會見面的。」我說,「再過十天我又要回到紐約,您到時也許會在那兒吧。」

  「我不管怎樣都可以去那兒。給我打電話。」他神情嚴肅地望著我說。

  我們又一起聽了幾張唱片,接著他陪我穿過客廳,把我一直送到我房間門口。我把手伸給他,沒料到他低聲問道:「您不願意擁抱我嗎?」

  他把我摟到懷裡,我們臉貼著臉,一時衝動得全身整個兒一動不動。忽然,我們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連忙鬆開了身子。默利婭姆詭秘地一笑,看了看我們。

  「安娜一大早就要走,不要讓她熬得太遲了。」她聲音微妙地說。

  「我這就去睡覺。」我說。

  我並沒有上床。我站立在敞開的窗前,呼吸著夜間的氣息,然而這黑夜聞不到任何芳香,仿佛月亮已經凍結了鮮花的芬芳。默利婭姆就在隔壁的房間睡覺或者尚沒有入睡。我知道菲利普不會再來了。偶爾,我好像聽到了一聲腳步,可那只是風刮樹枝的聲響。

  加拿大沒有什麼意思。當我重新回到紐約時,心裡感到十分幸福,馬上就想到了:「我要給菲利普打電話。」當天我就受到了邀請,請我去參加一個雞尾酒會,可以與我結識的一大部分朋友再次相聚。從窗前望去,我瞥見了一大片摩天大樓,可是所有這一切再也滿足不了我。我下樓來到旅館的酒吧,在藍黑色的燈光中,一位鋼琴手正在低聲彈奏著靡靡之音,一對對男女在竊竊私語,酒吧招待踮著腳尖來回走動。我要了一杯馬提尼酒,點起了一支煙,心臟在怦怦地小聲跳動。我就要做的那一切並不是十分理智的。與菲利普一起度過八天時光之後,要與他分離,內心肯定會陡添一絲淡淡的哀愁,不管怎麼說總是難免的,況且我已經感到憂傷。

  再過八天,皇后橋、中央公園、華盛頓廣場、東河,我就再也看不到了。不過總的說來,我寧願深深地懷念某人,而不樂意為那些石塊傷心,這在我看來似乎要好受些。我呷了一口馬提尼酒。一個星期的時間,要有新的發現,要享受毫無結果的樂趣,這點時間實在太短暫了。我再也不想當個遊客在紐約城到處遊逛,我必須在這座城市裡實實在在地生活,只有這樣,它才會有可能成為我的城市,我也才有可能在這座城市留下我的某些東西。我必須有個暫時屬￿我的男人挽著我的胳膊漫步街頭。

  我舉杯一飲而盡。在這次旅行期間,只有一個男人挽過我的胳膊。時值寒冬,我踩著薄冰踉蹌而行,可在他的身旁,我感到溫暖。他說:「再來吧。我不願去想從今再也見不到您的面。」可是我不會再去,我的胳膊將又緊緊地摟著另一個人的手臂。一時我感到有罪,感到是對他的背叛。可是,這談不上什麼背叛。我徹夜難眠,渴望得到的是菲利普,我對他還會充滿欲望,而他也正在等待著我的電話。我站起身,走進了電話間,要通了哈特福德。

  「我要菲利普·戴維斯先生。」

  「我去找他。」

  我的心驀然猛烈地跳動起來。片刻前,我還是那麼隨心所欲地佔有著菲利普,喚他來到紐約,讓他睡在我的床上。但是,他是為自己而獨立地生活著,此刻,從屬￿他的是我。在這個狹窄的牢籠裡,我孤立無援。

  「喂?」

  「菲利普嗎?我是安娜。」

  「安娜!聽到您的聲音是多麼愉快!」

  他慢騰騰他講著一口純正的法語,那聲調突然顯得那麼冷酷。

  「我是在紐約打電話。」

  「我知道,親愛的安娜,自從您離開我們之後,哈特福德是多麼使人厭倦!您旅行愉快嗎?」

  他的聲音是多麼貼近!這聲音掠過了我的臉龐,可是他突然那麼遙遠。我的手緊捏著黑色的硬質膠話筒,濕乎乎的。我語無倫次地說道:「我多麼想跟您談談我的旅行。您說過讓我與您聯繫。您能在我離開紐約前來一趟嗎?」

  「您什麼時候走?」

  「週六。」

  「噢!」他說道,「噢,那麼急就走!」出現了短暫的沉默。「這個星期六,我要到科德角的朋友家裡去,我答應過的。」

  「多遺憾啊!」

  「是的,是遺憾!您不能推遲行期?」

  「不能。您不能推遲去看朋友?」

  「不行,不可能!」他聲音沮喪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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