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蒙·波娃 > 名士風流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我很想讀一讀這部書。」我說。

  「下一部將更好。」

  「可這一部已經寫成了。」

  布洛甘一副困惑的神色審視著我:「您真的想讀?」

  「對,真的。」

  他站起身,向廳堂深處的電話機走去。三分鐘後他回到桌上說道:「那部書將在今天晚飯前送到您的旅館。」

  「噢!謝謝!」我熱烈地說。

  他一舉一動都富有活力,因此而觸動了我。正是他這種自然的姿態馬上贏得了我對他的好感。他不知道那些客套話,那些禮節、禮貌。他那些親切的舉動完全是自然的流露,仿佛是柔情的創新。首先,我為與這位有血有肉的傳統的美國典型——自立的左派作家相遇感到欣喜。現在,我感興趣的是布洛甘,通過他的敘述,可以感覺到他並不認為對生活擁有任何權利,然而他向來具有強烈的生活欲望。這種交織著謙遜和熱望的脾性真惹我喜歡。

  「您是怎麼冒出寫作念頭的?」我問道。

  「我生就喜歡那種印成鉛字的紙頭,我還是個孩子時,就用剪報貼在日記本上,搞了一種報紙。」

  「可能還有別的原因吧?」

  他思索片刻:「我熟悉許許多多不同的人:我渴望給每個人展示其他人的真實面目。人們撒謊何其多。」他沉默了一會兒。「二十歲時,我終於明白了大家都對我撒謊,這使我極為憤怒,我以為正是因為這一原因我才開始寫作並繼續寫下去……」

  「您還一直氣憤嗎?」

  「或多或少有點兒。」他有所保留地微微一笑。

  「您不搞政治嗎?」我問。

  「我做些細微的小事。」

  簡言之,他與羅貝爾和亨利的處境相差無幾,然而他異常鎮靜,泰然處之。寫作,在電臺發表講話,偶爾在群眾集會上譴責某些流弊,這著實使他滿足。有人已經跟我說過:這兒的知識分子可以安心地生活,因為他們深知自己絕對無能為力。

  「您有作家朋友嗎?」

  「噢!沒有!」他激動地說。接著微微一笑:「我有些朋友,他們見我只在打字機前坐坐就可以賺到錢,便都動手搞起寫作來,可沒有成為作家。」

  「他們賺到錢了嗎?」

  他朗聲大笑起來:「有一位一個月內就打了整整五百頁,他肯定花了一大筆錢才將它印成書,他妻子禁止他再幹這等營生,於是他又操起了扒手的行當。」

  「那是個好行當嗎?」我問道。

  「要看人。在芝加哥,這一行競爭很激烈。」

  「您認識許多扒手?」

  他一副稍帶挪揄的神態看了看我說:「半打兒吧。」

  「那盜賊呢?」

  布洛甘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所有的盜賊都是混帳。」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跟我講起了最近這些年來盜賊們幹的那些破壞罷工的勾當,接著又對我講述了許多關於警察、政界和商界的關係的趣事。他講得很快,我聽他說話有些困難,可這仍像愛德華、羅賓遜的電影一般引人入勝。他突然打住話頭:

  「您不餓嗎?」

  「餓。現在經您一提醒,我餓極了。」我說,繼又快樂地補充道:「您知道的趣事真多。」

  「噢!要是我不瞭解,我就瞎編。」他說,「為了有興趣看您聽人說話。」

  已經8點多了,時間流逝得真快。布洛甘領我到了一家意大利餐館吃晚餐。我一邊吃著意大利餡餅,一邊捉摸著在他身邊我為何感覺如此舒服。我對他毫不瞭解,然而他對我來說一點兒也不陌生。這也許是因為他生活貧困,但卻無憂無慮的緣故吧。矯揉造作、附庸風雅、扭扭捏捏,這只會造成距離。每當布洛甘拉開或拉上穿在那件破舊的羊毛套衫外面的皮夾克,我便感覺到身邊這一具身軀的冷與熱,這是一具活生生的軀體,他的存在給人以信任感。他從來都是親手擦拭自己的皮鞋:只要看看他的這雙鞋子,就可對他的個人生活有所瞭解。當我們走出意大利餡餅餐館時,他挽起我的胳膊,怕我在結了薄冰的地面上滑倒。頃刻間,我感到他的熱情是多麼親切。

  「哎!我總得領您看看芝加哥的幾個地方吧。」他對我說。

  我們坐進了一家雜耍歌舞表演廳,看著一些女人伴著音樂脫去衣服,繼又在一個黑人小舞廳裡聽了爵士樂,然後來到一家像是夜晚收容所似的酒吧喝了酒。布洛甘什麼人都認識:表演廳那位手腕上刺了花紋的鋼琴手,舞廳那位黑人小號手,酒吧裡的流浪漢、黑人和老妓女。他邀請他們跟我們同坐一桌,逗他們說話,滿臉幸福的神情凝望著我,因為他看得出我玩兒得很開心。當我倆又來到街上時,我激動地說:

  「我感謝您使我度過了美利堅之行最好的一個夜晚。」

  「我還有許多別的東西想讓你開開眼界!」布洛甘說。

  黑夜結束了,黎明就要來臨,芝加哥城就要永遠離去,然而空架鐵道的鐵軌遮住了我們眼前那個已經開始侵蝕藍天的圓點。布洛甘挽著我的手臂。黑黑的橋拱在我們身前身後無限地延伸,人們仿佛感到它們已經將整個地球團團圍住,我們將這樣永久地走下去。我說:

  「一天,太短暫了。我得再來。」

  「再來吧。」布洛甘說,接著聲音急促地補充道:「我不願去想從今再也見不到您的面。」

  我們繼續默默地行走,一直來到出租汽車站。當他把臉湊近我的臉龐時,我禁不住把頭往邊上一扭,可我嘴上感覺到了他的呼吸。

  幾個小時後,在列車上,我一邊儘量集中精力去讀布洛甘的小說,一邊暗暗責備自己:「我都這麼大年紀了,真荒唐!」可是,我的嘴巴仍然那麼狂熱,猶如一位未婚的處女。我從來只是和跟我睡過覺的男人接吻。當我回味著這一僅僅是個影子的熱吻時,我似乎感到就要激起大腦深處那熾熱的愛的回憶。「我一定要再來。」我打定了主意,暗暗對自己說。可我緊接著想到:「這又有何用?我們還得再次分離,到了那一次,我就再也沒有勇氣說『我一定要再來了』。不,還是立即斷絕親近為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