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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亨利微微一笑:「即使情況不是這樣,你也不會對我直說的。」

  「噢!你為什麼說這種話?」她說。她神情悲切地看著他,雙眼蒙上了一層淚水。他頗為震驚,想不到自己對這張美麗的臉龐竟擁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你母親要經營她的時裝店,再說她又無所顧忌,她也許會想辦法利用你吧。」

  「你到底想到哪裡去了?」她神色驚恐地問道。

  「我猜想你處事不慎,比如跟軍官們出過門。」

  「我待人以禮,僅此而已。我常跟他們講話,時不時他們用車從村莊把我送回家裡。」若賽特聳聳肩膀:「我對他們沒什麼可抱怨的,你知道,他們很正派。我當時年紀小,對那場戰爭一點兒也不明白,一心希望早日結束,就這些。」她趕忙又補充道:「現在,我才知道他們和那些集中營是多麼可怖,還有種種……」

  「你知之不多,但這沒關係。」亨利深情地說。在1943年,她年紀並不算太小:納迪娜當時才十七歲呢。但是,她們倆無法相比。若賽特從小沒有好的教養,得不到慈愛,誰也沒有對她曉之以理。當她在村鎮的小街上與德國軍官相遇時,對他們過分親熱地報以微笑,然後又登上他們的汽車。事後,這足以引起村民們的憤慨。還發生過更嚴重的事情嗎?她是否撒謊?她那麼直爽,又那麼虛偽:如何瞭解清楚?又有什麼權利去瞭解?亨利突然反感地想。他為自己扮演警察的角色感到恥辱。

  「你相信我嗎?」她羞怯地問。

  「我相信你。」他把她拉到自己身上。「再也別談這事了。」他說,「永遠也不談了。我們回你那兒去。快回去。」

  5月底,朗貝爾一案在裡爾開庭審理。他兒子的出面無疑幫了他的大忙,此外,他可能也讓人施加了巨大的影響:他被宣佈無罪。「對朗貝爾來說真太好了。」亨利得知判決後,心裡想。四天后,朗貝爾正在報社忙著,有人從裡爾給他打來電話:他父親本該乘晚間的快車抵達巴黎,但他從車門裡摔倒下來,傷勢極為嚴重。事實上,一個小時後,眾人得知他當場摔死了。朗貝爾幾乎沒吭一聲,跨上摩托車走了。等他埋葬了父親回到巴黎,便閉門不出,沒有一點音訊。

  「我得去看看他,下午就去。」憋了幾天之後,亨利思量著。他曾試著給朗貝爾打電話,但白費氣力,電話給朗貝爾切斷了。「一種卑鄙的行徑。」亨利反復思忖,一邊並不信服地看著攤在桌上的材料。那人年紀已大,並不十分惹人喜歡,朗貝爾對他的憐憫也遠多於愛。然而,亨利無論如何也無法對此事不聞不問。那一判決,還有這次事故,真是命運多舛。他儘量集中注意力,去讀那些打成鉛字的材料。

  「中午了,若賽特就要來到,這材料看來讀不完了。」他在心底責備自己。卡拉幹達、查茲庫伊、烏茲別克,這些野蠻的地名,還有那些數字,無論如何也激不起他的興趣。然而,他倒希望在下午會議之前掌握這些材料。實際上,他之所以對這些材料不感興趣,是因為他對它們不甚相信。對斯克利亞西納轉交的材料應該相信幾分呢?那個神秘的蘇聯官員確有其人嗎?他真的專門逃出那座特大的紅色監獄,以到處傳播這些情況嗎?薩瑪澤爾肯定了這些材料,甚至聲稱已經查證過,但是亨利仍然表示懷疑。他翻了一頁。

  「咚咚。」

  是若賽特來了,她身著一件白色的大衣,美麗的頭髮披撒在肩頭,還不等她關上門,亨利便站了起來,把她摟到懷裡。一般情況下,幾個熱吻之後,他旋即會沉浸在一個大大縮小的世界之中,周圍一切全成了嬌小的玩具,變得無足輕重;然而今天,這種變化比往常困難了一些,內心的憂慮感緊緊地纏繞著他。

  「你就是住在這個地方?」她快活地問,「你從來沒有邀請我來,這下明白了,這裡太不像樣了。你的書放在哪裡?」

  「我沒有書。我讀完一部書,便借給朋友們,他們也不還給我。」

  「我認為一個作家總是生活在擺滿書本的四壁之中。」她以懷疑的神色打量著他:「你肯定自己是個真正的作家?」

  他哈哈大笑起來:「反正我在寫。」

  「你剛才在工作?我來得太早了吧?」她一邊坐下,一邊問道。

  「給我五分鐘,然後就屬￿你了。」他說,「你想看看報紙嗎?」

  她扮了一個小小的鬼臉:「有社會新聞嗎?」

  「我以為你已經開始愛讀政治性文章了呢。」他責怪地說,「沒有?興頭已經過了?」

  「這不是我的過錯。我試著讀過。」若賽特說,「可是那些句子在我眼底飛似的溜過去。我感到那玩藝兒與我毫不相干。」她滿臉委屈地補充道。

  「那就好好讀一讀邦杜瓦茲那位被活活吊死的人的故事吧。」他說。

  諾裡爾斯克、伊加爾卡、阿布薩卡契夫。這些地名還有那些數字毫無生氣。他也一樣,句子在他眼底飛似的溜過,他感到這一切與他毫不相干。這一切發生在那麼遙遠的地方,那個世界是多麼不同、多麼難以評價。

  「你有香煙嗎?」若賽特低聲問。

  「有。」

  「火柴呢?」

  「這兒。你說話聲音為什麼這麼低?」

  「以免打擾你。」

  他笑著站了起來,「我幹完了。我帶你上哪兒吃午飯呢?」

  「去『波羅米亞群島』。」她果斷地說。

  「就是前天開張的那個極時髦的館子?不,對不起,找個別的地方。」

  「可是……我已經給我們預訂了桌子。」她說。

  「退掉很容易。」他把手伸向電話,她擋住了他:

  「有人等著我們。」

  「什麼人?」

  她垂下腦袋,他追問道:「誰等著我們?」

  「這是我媽的主意,我得馬上開始為自己做廣告。有人提到了那家餐館。她請了一些記者,給我搞一次小小的攝影記者採訪,類似于『作者正在與其表演者交談……』」

  「不,親愛的。」亨利說,「你願意讓人拍多少照片都可以,可是不要帶上我。」

  「亨利!」若賽特兩眼淚水汪汪,像個孩子似的想哭就哭了起來。亨利一時不知所措。「我專門讓人製作了這件裙子,我原來是那麼高興……」

  「既可以好好玩,又可以安安靜靜在裡面呆著的餐館多著哩。」

  「可是那兒有人等著我們!」她絕望地說。她兩隻淚漣漣的大眼睛直盯著亨利。「哎,你真願意為我做點事情嗎?」

  「可是,我親愛的,你為我做點什麼呢?」

  「我?可是我……」

  「對,你……」他樂呵呵地說。「可是我,我也……」

  她沒有笑。「這不一樣。」她一本正經地說,「我是個女的。」

  他還是笑呵呵的,心裡想:「她言之有理,她總是有理:這不一樣。」

  「你對那頓午飯看得就那麼重?」他問。

  「你不明白!這對我們的事業是必不可少的。要想成功,必須抛頭露面,讓人議論自己。」

  「首先必須幹好自己該幹的事情。好好演,別人自然會稱讚你的。」

  「我想為自己贏得一切機會。」若賽特說。她臉色突然陰沉起來:「你以為我媽媽請求施捨是件有趣的事情?當我走進她的沙龍,她當著眾人的面責問我『你為什麼穿木鞋』時,你以為我快活嗎?」

  「木鞋子又怎麼了?很漂亮嘛。」

  「在鄉村穿著吃午宴很好,可在城市就太隨便了。」

  「我總覺得你是那麼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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