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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為什麼在那個時刻,以那種方式攻擊迪布勒伊?」亨利問道,「你們的其他一些報紙對他還是比較有禮貌的。可突然,你們無緣無故針對一篇根本就沒有任何政治色彩的文章,開始對他進行粗魯的侮辱!」

  拉舒姆猶豫了一下:「對。」他說,「時機選得不對,我也承認費科太過火了些。可是應該理解!那個老傢伙,處處抬出他那毫無價值的人道主義,讓我們厭惡透了。在政治方面,革命解放聯合會並不怎麼礙事;可作為理論家,迪布勒伊能說會道,有可能影響年輕人,他向他們出些什麼主意?要他們把馬克思主義和資產階級的古老道德標準融成一體!得承認我們今天所需要的不是這種東西!資產階級道德標準必須徹底清除。」

  「迪布勒伊所捍衛的東西有別于資產階級的道德標準。」亨利說。

  「他口頭上是這麼宣稱,可正是因為這樣才有蠱惑力。」

  亨利聳聳肩:「我不同意。可不管怎樣,為什麼不談你方才對我說的這些話,而非要把迪布勒伊當作資產階級的走狗呢?」

  「如果想讓人們明白,就不得不說得簡單一點。」拉舒姆說。

  「算了吧!《鐵鑽》面向知識分子,他們完全可以明白。」亨利不快地說。

  「啊!那文章又不是我寫的。」拉舒姆說。

  「可你接受了。」

  拉舒姆聲音驟變:

  「你以為我幹的全是我樂意幹的事情?我剛剛跟你說過時機選擇得不合適,依我看,費科也太過火了。我認為跟迪布勒伊這樣的人應該論戰,而不該侮辱。如果雜誌完全掌握在我們手中,我的夥伴肯定會這樣做的……」

  「那再也不是一份你能暢所欲言的雜誌了?」亨利微微一笑,問道。

  「談不上了。」

  出現了片刻沉默。亨利打量著拉舒姆:

  「我知道什麼叫紀律。但是,既然你不同意,卻還留在《鐵鑽》雜誌,你不感到痛苦?」

  「我想我留在那兒比別人在那裡要更強一些。」拉舒姆說,「他們讓我留多久,我就呆多久。」

  「你認為他們不會讓你呆下去嗎?」

  「你知道,共產黨不是革命解放聯合會。」拉舒姆說,「如果兩股力量對峙,失勢的一方很容易受到懷疑。」

  他的話中多少隱含著苦澀。亨利不禁問道:「告訴我,你那麼慫恿我加入共產黨,看來你也許就要退黨了。」

  「我知道有些人正等著我這樣做!那幫知識分子,是一大簍螃蟹,互相亂咬。」拉舒姆搖搖頭:「儘管如此,我決不退黨。有時我真恨不得一走了之。」他補充道,「誰都不是聖人。可是可以學會忍耐。」

  「我感到永遠都學不會。」亨利說。

  「你說這話。」拉舒姆說,「但是倘若你堅信黨在總體上做的是對的話,那麼你就會認為與那些有關的事情相比,你個人的瑣事實在無足輕重。你理解,」他激動說,「有一件事情我是堅信不疑的,那就是惟有共產黨人做的是有益的工作。如果你願意,就蔑視我吧。我什麼都可以忍耐,就不願意一走了之。」

  「噢!我理解你!」亨利說。他心裡想:「真正正直的到底是誰?我參加革命解放聯合會,是因為我贊同它的路線,但是我忽視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它的行動很可能流於失敗。拉舒姆以實際效果為目的,接受他不能苟同的方式方法。任何人都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左右他自己的任何行為,這是行動本身所決定的。」

  他站起身:「我上報社去了。」

  「我也去。」樊尚說。

  塞澤納克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我陪你們一塊兒走。」

  「不用,我有事要和佩隆談。」樊尚毫不客氣地說。

  當他倆推開酒吧的門時,亨利問道:「塞澤納克的情況怎麼樣?」

  「沒什麼大事。他說在搞翻譯,可誰也不知道翻譯些什麼。他吃住都在朋友家,眼下,他正睡在我家。」

  「當心點兒。」亨利說。

  「當心什麼?」

  「吸毒的傢伙危險。」亨利說,「他們會六親不認。」

  「我又不瘋。」樊尚說,「他什麼底細都不瞭解。他挺惹我喜歡。」他又補充了一句,「跟他,沒有什麼好談的。他讓人絕望透了。」

  他們默默無語地往街道下方走去。亨利問道:

  「你真有事要跟我說嗎?」

  「對。」樊尚搜索著亨利的目光,「聽說你的那個劇本10月份要在第46演出廳演出,小貝洛姆要一舉成為明星,確有其事?」

  「我今晚就跟維爾儂簽約。你問這事幹什麼?」

  「你肯定不知道貝洛姆母親被剃過一次光頭,那是她罪有應得。她在諾曼底有個城堡,在那裡接待過許多德國軍官,跟他們睡覺,那個小的十有八九也睡過。」

  「你為什麼來跟我談這些閒話?」亨利問道,「你打從什麼時候起當起警察來了?你以為我愛她母女倆嗎?」

  「不是什麼閒話。有確鑿的材料,是我的幾個夥伴親眼所見:有信,有照片,一個小夥子鬧著玩,全都收了起來,心想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有用場。」

  「你也看到了?」

  「沒有。」

  「肯定的。不管怎樣,我不在乎。」亨利氣憤地說,「這跟我無關。」

  「要阻止混帳們重新掌握國家大權,拒絕與他們同流合污,這跟我們人人有關。」

  「到別的地方教訓人去吧。」

  「聽著,你別生氣。」樊尚說,「我只想先通知你一聲,貝洛姆母親已經是個目標,大家都在監視著她,要是你為了她那種賤貨惹一身騷,那就太愚蠢了。」

  「別為我擔憂。」亨利說。

  「得了。」樊尚說,「我是想讓你心中有數,沒有別的意思。」

  他們默默地走完了餘下的路程。但是亨利的胸口總是堵著那個聲音,它在不停地迴響:「那個小的也睡過。」整整一個下午,這聲音強烈地反復回蕩。若賽特幾乎招認過她母親曾不止一次出賣了她,再說,亨利期待從她那兒得到的,只是再共度幾個夜晚,也許僅僅幾夜而已。然而,在那永無休止的晚宴上,見她一副嬌滴滴的討好勁頭、對維爾儂頻頻微笑時,亨利簡直坐立不安,真恨不得單獨對她好好審問一番。

  「這下您高興了吧?已經簽約了!」呂茜說。

  那衣裙和首飾就像頭髮似的,對她是那樣貼身,仿佛她生來就穿著這種印有阿瑪麗莉字樣的裙服,穿著它睡覺,也將穿著它了卻一生。一綹金髮像波浪似地夾在她那烏黑的雲發間,亨利著迷地凝望著她:要是她頂個光頭,該會是怎麼一個醜模樣!

  「我很高興。」

  「杜杜爾會告訴您的,一旦我操辦一件事,別人盡可放心。」

  「噢!這是位非凡的女子。」杜杜爾靜靜地說。

  克洛蒂向亨利保證,杜杜爾這個正式情夫為人極為正直。果然,此人一頭銀髮,五官端正,表情平靜,此副尊容只有在非同一般的無賴當中方可見到。這類傢伙相當富有,可以贖買自己的良心,也許他的正直是按自己的標準而定的。

  「您轉告波爾,她沒有來,太不應該了!」呂茜說。

  「她真的太疲乏了。」亨利說。

  他對若賽特欠了欠身子,告辭要走。所有的女人都身著黑色服裝,首飾熠熠發亮。若賽特也一身黑色,整個身子仿佛被偌大的一團頭髮壓塌了似的。她彬彬有禮地微笑著向他伸過手來。整個晚會期間,她一舉眉,一眨眼,無不表明她表面的那股漠然神情純粹是虛假的。虛偽對她來說就那麼輕而易舉?夜裡,當她赤裸著軀體,她是多麼純樸,多麼直爽,多麼誠實。亨利心中交織著溫情、憐憫和厭惡的複雜情感,思忖著那些材料裡是否也有她的照片。

  近幾天來,出租汽車又可以自由行駛了,啞女廣場就停了三輛,亨利租了一輛前去蒙特馬爾。他剛要了一杯威士忌酒,若賽特便一屁股坐到了他身邊的一把座位很深的扶手椅裡:「維爾儂真熱心。」她說,「他還是個同性戀者。我真有運氣,這樣他就不會纏著我了。」

  「別人纏著你的時候你怎麼辦?」

  「看情況,有時就難辦了。」

  「大戰期間,德國人沒有過分纏你嗎?」亨利儘量保持自然的口氣問道。

  「德國人?」就如他已經見過那次一樣,她臉色霍地發紅,從胸口一直紅到頭髮根:「你問我這些幹什麼?別人跟你亂扯了些什麼?」

  「說你母親在她諾曼底的城堡裡接待過德國人。」

  「城堡被強佔了,可那又不是我們的過錯。我知道村裡的一些流言蜚語,因為他們恨媽媽;她也是活該,她對人很不客氣。但是,她沒有幹過任何肮髒的事情,跟德國人一直保持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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