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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因為你對此一無所知,我親愛的。」她悲切地說。她聳聳肩膀:「一個沒有成功的女人的生活,你不瞭解是怎麼一回事。」

  他把手放在她那柔嫩的手上:「你一定會成功的。」他說,「走,去『波羅米亞群島』餐廳,讓他們給我們拍照吧。」他倆走下樓梯。她問道:

  「你有小車嗎?」

  「沒有。我們要輛出租車。」

  「你為什麼沒有自己的小車?」

  「你還沒有發現我沒有錢?你以為你擁有的鞋子還不是巴黎城最漂亮的嗎?」

  「可你為什麼沒有錢呢?」當他倆坐進出租車時,她問道,「你可要比媽媽和杜杜爾聰明。你是不愛錢吧?」

  「誰都愛錢,可要真的弄到錢,那就非得愛錢勝於一切。」

  若賽特思慮了片刻:「並不是我愛錢勝於一切,但我喜歡用錢買的東西。」

  他用胳膊摟住她的肩膀:「也許我的劇本會讓我們發大財,到時我給你買你喜歡的東西。」

  「你還帶我上漂亮的餐館?」

  「偶爾。」他快活地說。

  花園裡鮮花盛開,女人們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男人們則滿面春風、神采奕奕。當他在這些男男女女的目光打量下向前邁步時,心裡感到很不自在。玫瑰花叢,古老的椴樹,陽光照耀的歡樂的水面,這美麗的景色令人心醉,然而他卻仍然無動於衷,自問道,「我到這裡來幹什麼呢?」

  「美吧,對嗎?」若賽特興意盎然地說,「我愛鄉村。」她又補充了一句。她開口大笑,順從的面容頓時變了模樣。亨利也微微一笑:「很美。你想吃點兒什麼?」

  「我想只能要個柚汁,再要份燒肉。」她遺憾地說,「因為要保持身段。」

  她身著一條綠色的布裙,裸露出嫩而又健美的雙腿,顯得十分年輕。她雖然一身時髦女郎的裝束打扮,但實際上是多麼自然!她渴望成功,渴望出人頭地,一心想要穿好、玩好,這是很自然的。她有著巨大的優點,那就是直率地袒露她的渴求,而並不想弄清這種種欲望是高雅還是肮髒。即使有時撒謊,她也比從不說假話的波爾更加真實。波爾為自己編制的那份高尚的密碼中有著許多虛偽的成分。亨利想像著波爾對他這般輕浮、奢侈表示抵觸時的傲慢面孔,想像著迪布勒伊詫異的微笑和安娜驚駭的目光。當這場答記者問和這些照片見報時,他們一個個准會神色驚恐地直搖頭。

  「確實,我們大家都有點兒像苦行僧。」他心裡想,「我自己也包括在內。這是因為我們討厭別人公開顯示我們的特權。」他本想躲避這次午宴,以免承認自己有能力享受。「然而在『紅酒吧』,跟朋友們在一起時,晚會上揮霍多少錢,我都從不計算。」

  他朝若賽特俯過身子:「你高興嗎?」

  「噢!你真好!」她說,「只有你。」

  只有愚蠢的人才會對這類幼稚而不該提起的話題報以如此微笑。可憐的若賽特!她笑的機會並不很多。「女人總是不快活。」他望著她,心裡想。他與波爾的歷史正接近可憐的尾聲,至於納迪娜,他一直不知該給她些什麼。若賽特呢,……也許這不一樣。她希望成功,他也許能助她成功。她向正朝前走來的兩位記者和藹地一笑。

  兩個小時後,當出租汽車把他送到朗貝爾的大樓門前時,納迪娜正從大門往外走。她朝他親熱地笑了笑,她一直認為自己在兩人的豔史中掌握著主動權,所以對他始終十分友好。

  「呵!你也來了!可愛的孤兒,關心他的人多了!」

  亨利帶著幾分憤懣瞪了她一眼:「這事沒有特別好笑的。」

  「那個老混蛋死了,對他有什麼關係?」納迪娜說。她聳聳肩膀:「我完全知道我的角色應該是扮演慈悲的嬤嬤,給人安慰,可是我不會。今天我打定了從善的主意,可伏朗熱又來了。我便走了。」

  「伏朗熱在上面?」

  「對。朗貝爾常見他。」她回答道,那漫不經心的口吻,亨利簡直無法辨別其中是否隱藏著險惡用心。

  「我還是上去。」亨利說。

  「我祝你快樂。」

  他慢慢地登上樓梯。朗貝爾常與伏朗熱見面:他為什麼沒有對他講呢?「他害怕我對此事生氣。」他思忖,事實確實如此,他對此極為氣惱。他撳了門鈴。朗貝爾朝他淡然一笑,不見一絲歡樂勁兒。

  「啊!是你?真客氣……」

  「多麼愉快的巧合。」路易說,「已經幾個月沒見面了!」

  「幾個月了!」亨利朝朗貝爾轉過身子。朗貝爾身著一套法蘭絨西服,翻領上綴著一道黑紗,一副失去父親的孤兒模樣。這套西服,朗貝爾先生欣賞的也許是古典美。「這些天,你也許沒有多大心思出去走動走動。」他說,「但是,今天下午在迪布勒伊家有個重要會議。《希望報》要作出有關決定,我很希望你同我前往。」

  實際上,他根本用不著朗貝爾,可是他希望能讓他從痛苦的冥想中擺脫出來。

  「我的心思在別的地方。」朗貝爾說。他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聲音陰鬱地說:「伏朗熱肯定我父親不是死于事故。他是被推下去的。」

  亨利一驚:「推下去的?」

  「車門不會自己打開。」朗貝爾說,「他剛剛被宣佈無罪,也不會自殺的。」

  「你不記得發生在裡昂和瓦朗斯之間的莫利納裡事件?」路易問道,「還有佩拉爾事件?他們都是被剛剛宣佈無罪不久,從火車上掉下去摔死的。」

  「你父親年邁體弱,」亨利說,「審判時又激動,也許傷了腦子。」

  朗貝爾搖搖頭:「我一定要弄清是誰下的手!」他說,「我會弄清的。」

  亨利的雙手在抽搐,八天來一直纏繞著他的,正是這份懷疑。「不!」他暗自在心中祈求,「不是樊尚幹的!不是他,也不是別人!」莫利納裡、佩拉爾,他根本無所謂。也許朗貝爾老先生跟他們一樣混帳。但是,鐵路道渣上那張鮮血淋淋的臉,那張閃爍著兩隻驚人的藍眼睛的蠟黃的臉,異常清晰地顯現在他的眼前。無論如何應該是場事故。

  「法國有不少殺人團夥,這是事實。」路易說,接著站起身子:「這不願平息的仇恨是多麼可怖!」出現了一陣沉默,他以令人心動的聲音說道:「最近哪個晚上,到我家來吃頓飯。我們相互間從不照面,這太愚蠢了。我有一大堆事情要跟你談。」

  「我一有空暇就去。」亨利搪塞道。

  當路易關門離去後,亨利問道:「裡爾那些日子很難熬吧?」

  朗貝爾聳聳肩:「人家殺了您的父親,要是您心緒不寧,便說您沒有男子漢氣概!」他聲音中充滿積恨說,「管它呢!我承認這給了我極大的打擊!」

  「我理解!」亨利說,繼而微微一笑:「那些男子漢氣概的說法,全是女人家的念頭。」

  朗貝爾對他父親抱以何種感情?他只承認憐憫之情,也流露出忌恨,但其中無疑也交織著崇敬、厭惡、尊重和失望的愛。不管怎麼說,那人對朗貝爾來說曾經是舉足輕重的。亨利以最親切的聲音說道:

  「別老是這樣悶著自我折磨。打起精神來,跟我走,那會引起你的興趣,對你有所幫助的。」

  「噢!不管怎樣你都有我一票。」朗貝爾說。

  「我喜歡的是你的看法。」亨利說,「斯克利亞西納聲稱一個從蘇聯來的高級官員給他帶來了聳人聽聞的情報,當然對蘇聯制度是很不利的。他向薩瑪澤爾建議,請《希望報》、《警覺》雜誌和革命解放聯合會宣傳這些情況。但是,這些情況到底有何價值?我手頭倒有幾份零碎材料,但沒有辦法作出評價。」

  朗貝爾臉上顯出興奮的神色:「啊!這,我感興趣!」他說,他猛地站了起來。「我對此很感興趣!」

  當他倆跨進迪布勒伊的書房時,他正單獨與薩瑪澤爾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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