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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得去找呀。」

  她搖搖頭:「我都三十七歲了,又什麼行當都不會。我可以去撿破爛,還能幹什麼?」

  「行當是可以學會的,什麼東西也不會阻擋你去學呀。」

  她憂慮不安地看了看亨利:「你是想讓我掙錢過日子嗎?」

  「這不是錢的問題。」他有力地說,「我是想讓你對事情感興趣,讓你有所事事。」

  「我感興趣的是我們倆。」她說。

  「這不夠。」

  「十年來就是這麼過的。」

  他集中了身上的全部勇氣說道:

  「聽著,波爾,你完全清楚我們倆之間的事情已經變了,自欺欺人無濟於事。我們曾有過美好、高尚的愛情。必須承認這種愛情正在逐漸成為友情。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以後見面的機會更少了,絕對不是。」他緊接著補上一句,「但是,你必須重新獨立生活。」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我決不可能對你產生什麼友情。」她唇間掠過一絲微笑:「你對我也是一樣。」

  「會產生的,波爾……」

  她打斷了他的話:「瞧,今天上午,你迫不及待,未到固定的時間,提前二十分鐘回到了家。你過去敲門敲得這麼急過嗎?你就稱此為友情。」

  「你錯了。」

  見她如此固執,他重又怒火中燒。突然,他想起了剛才在她臉上無意中發現了多麼悲切的神情,湧上喉間的惡言惡語即刻消失了。他們默默無語地吃完了飯。看波爾的臉色,容不得任何寒暄。離開飯桌時,她聲音平淡地問道:

  「你今晚回這裡來嗎?」

  「不。」

  「你不常回來了。」她說,她苦苦一笑,「這是你新的友情計劃的一部分吧。」

  他遲疑地說:「就這麼認為吧。」

  她目光強烈地打量了他良久,然後慢吞吞地說:「我跟你說過,我現在對你的是一種寬宏大度的愛,絕對尊重你的自由。這就意味著我決不責問你一句。你可以跟別的女人睡覺,可以不告訴我,也用不著對我產生什麼犯罪感。對於你生活中那些習以為常的平凡瑣事,我已經越來越不在乎了。」

  「可是我沒有對你隱瞞過什麼。」他尷尬地說。

  「我想對你說的,」她嚴肅地說道,「是你用不著顧忌什麼,不管你遇到什麼事情,你都可以回到這兒來睡覺,用不著考慮自己是否有愧於我們倆。我今天夜裡等著你。」

  「活該!」亨利思忖,「是她自己願意這麼做的!」他高聲說道:「聽著,波爾,我現在就開誠佈公地跟你講:我認為我們從此不應該再一起過夜了。你對我們的過去是那麼眷戀,你完全知道我們過去曾共同度過多麼美好的良宵,不要糟踏了過去的記憶。現在,我們相互之間再也沒有多少欲望了。」

  「你對我已經再也沒有欲望了?」波爾不信地問道。

  「沒有多少了。」他說,「你恐怕也是如此。」他又說了一句,「別跟我說不是,我也有記憶力。」

  「但是你錯了!」波爾說,「你錯得太嚴重了!這是個可怕的誤會!我沒有變!」

  他知道她在撒謊,但是這不僅僅是對他,肯定也是對她自己。

  「不管怎樣,我變了。」他平聲靜氣地說,「一個女人,也許不同,可是一個男人,不可能對同一個軀體有無限的欲望。你和過去一樣漂亮,可你對我來說已經太習以為常了。」

  他焦慮不安地打量著波爾的面部,想儘量對她笑一笑。她沒有哭泣:像是被驚癱了。她費力地囁嚅道:

  「你再也不到這兒睡覺了?你現在跟我說的確實是這話嗎?」

  「對。可這不會產生多少差別……」

  她一個手勢打斷了他的話,她惟獨接受自己對自己編造的謊言。無論是和風細雨,還是採取強制手段,要她正視事實確難做到。

  「走吧,」她並不生氣地說。「走吧。」她重複道,「我需要一個人呆著。」

  「讓我給你解釋清楚……」

  「求求你!」她說,「走吧。」

  他站起身:「隨你吧。我明天再回來,我們一起談談。」他說。

  她沒有答腔。他關上門,在樓臺上呆了一刻,聽聽有否哭泣、跌落或動手的聲響,但是一片寂靜。亨利下樓時,想到了被送去進行活體解剖前被割斷聲帶的狗:它們的痛苦在世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這總要比聽著它們狂吠好受一些。

  第二天和以後的日子裡,他們一直沒有交談:波爾假裝忘了他倆的那場談話,亨利也不願舊事重提。「我無論如何要把若賽特的事跟她談談,但用不著馬上講。」他思量著。他每天都在那間淡綠色的房間過夜。這是一個個十分醉人的夜晚,但是他每天起床時,若賽特從不試圖挽留他。簽約的那一天,他倆原來說定要一直呆到午後,沒料到她兩點鐘就離開他,去了美髮廳。是慎重?還是淡漠?一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賦予,只慷慨奉獻自己軀體的女人,要衡量其真情實感談何容易。

  「我呢?我是否已經開始迷戀上她了?」他自問道,一邊茫然地看著聖奧諾雷區的玻璃櫥窗。他感到有些心慌意亂。去報社還太早。他拿定主意,先去「紅酒吧」坐坐。過去,每當他要打發時間,總是去那裡。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踏進那家酒吧間的門檻了,但裡面毫無變化。樊尚、拉舒姆、塞澤納克都坐在他們平常坐的那張桌子邊。塞澤納克也仍舊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見到你真高興!」拉舒姆咧嘴一笑,說道,「你是開小差兒了吧?」

  「多少有點兒。」亨利落了座,要了一杯咖啡,「我也想見到你,可不僅僅是為了高興。」他似笑非笑地說,「倒是想跟你談談我的想法:上個月發的那篇有關迪布勒伊的文章,真卑鄙。」

  拉舒姆面孔一沉:「對,樊尚跟我說過你反對。可反對什麼?費科說的許多事情是真的吧,不是嗎?」

  「不對!那幅畫像的總體錯到那個程度,以致沒有一個細節是真實的。迪布勒伊是工人階級的敵人!哎喲,算了吧!你不記得了!一年前,也在這同一張桌子上,你給我解釋你、你的夥伴,迪布勒伊和我應該攜手合作。可你發表那種卑鄙玩藝兒!」

  拉舒姆以責備的神態看著他:「《鐵鑽》可從來沒有發表過任何反對你的文章。」

  「快了!」亨利說。

  「你明明知道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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