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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總是有忙不完的事情,上朗誦課,買東西,去美髮廳。你想像不出上美髮廳要花費多少時間,還有茶會、雞尾酒會。」

  「這些玩藝兒,你都有樂趣嗎?」

  「你可見過多少有樂趣的人?」

  「對自己生活滿意的人,我認識的真不少,比如我就是一個。」

  她沒有說什麼,他溫柔地摟著她。

  「怎樣才能讓你高興?」

  「不再需要媽媽,能肯定永不再受窮。」她一口氣說道。

  「這都會實現的。你到時做些什麼?」

  「我到時會高興。」

  「我是問你到時做些什麼?你去旅遊?出門遠行?」

  她聳聳肩:「我沒有想過。」

  她從小包裡掏出一隻金質粉盒,抹了抹嘴唇:「我得走了,我要到媽媽的時裝店去試裝。」她忐忑不安地瞧了瞧亨利:「你真認為我的裙子趕不上穿了?」

  「不。」他哈哈大笑道,「我認為那個算命女人完全錯了。你知道,她們有時會算錯的。那件裙子漂亮嗎?」

  「你星期一就可看到了。」若賽特歎息道,「為了給我自己做廣告,我不得不多抛頭露面,這樣我也就得精心打扮。」

  「精心打扮讓你厭煩吧?」

  「你知道那試裝有多煩人!弄得我整天頭昏腦脹。」

  他站了起來,兩人往出租汽車站走去。

  「我送你。」

  「別麻煩了。」

  「我高興送。」他深情地說。

  「你真好。」

  每當她閃動那兩隻眸子,用她那特有的嗓音說一聲「你真好」,這聲音總是一直飄進他的心窩。在出租汽車上,亨利讓若賽特的腦袋依偎在他的肩頭,心裡自問:「我能為她做些什麼?」扶助她成為演員,對。可是她並不特別喜愛戲劇,這決不能填補他在她身上感覺到的空虛。萬一她不成功或她對自己生活的嚴峻與無聊不滿?可讓她對什麼產生興趣呢?想方設法與她交談,開闊她的思路……他總不能到處帶著她去參觀博物館,參加音樂會,給她借書,把她介紹給所有人吧。他輕輕地吻著她的頭髮。應該把愛獻給她。跟女人打交道,最終總是這個結局。對所有的女人,都應該給予特有的愛。

  「今晚見。」她說。

  「好,我到我們的那個小酒吧等你。」

  她輕柔地按了一下他的手,他意會到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將共枕同眠的良宵。當她消失在莊嚴的大樓裡時,亨利舉步向塞納河走去。11點半。「我可提前到達波爾身邊,定會讓她高興。」他心裡想。這天早上,他渴望讓所有的人高興。「不過,」他有些憂慮不安地想,「我無論如何得跟她談談。」懷中摟抱過若賽特之後,他一想到要和波爾過夜,就再也無法忍受。「也許這對她來說無所謂,她十分清楚我對她再也沒有任何欲望。」他滿懷希望地思量。波爾極力逃避,不承認是他小說中那位可悲的女主人公,然而自從讀過手稿之後,她發生了變化。她不再吵鬧,看見亨利把手稿、衣服一點點轉移到旅館的房間去,也不再反對。亨利經常在旅館過夜。

  誰知道她是否會平心靜氣地同意在和睦、安寧的氣氛中相處?這初春的藍天洋溢著多麼歡快的氣息,人們仿佛可以實實在在地生活,而不造成他人的痛苦。在街道拐角,亨利猶豫不決地在一家花店前止住了腳步,他真想像昔日那樣給波爾帶回去一大束淡色的紫羅蘭,但是他害怕這反而會引起她驚奇。「捎一瓶好葡萄酒,也許不會引起過多麻煩。」他打定主意,往隔壁的食品雜貨店裡走去。上樓梯時,他滿懷喜悅。他又饑又渴,嘴中已經感覺到了陳波爾多酒醇厚的滋味,他把酒緊緊貼在心間,仿佛它凝聚了他意欲獻給波爾的全部情誼。

  他像往日一樣沒有叩門,輕輕地把鑰匙伸進門鎖,推開了房門。波爾沒有聽見一點兒聲響,正跪在地毯上,上面撒滿了舊紙片:他認出了那些正是他寫給她的信。她雙手捧著一幅他的照片,正在仔細地端詳,那神情他從未見過。她沒有哭泣,可是一旦看到那兩隻乾涸的眼睛,不難明白淚水雖然已經流盡,但還殘存著一線希望。她正視著自己的命運,對它已經不抱任何幻想,但仍然接受它的安排。她面對那幅毫無生氣的照片,顯得那麼孤單,不禁使亨利感到手足無措。他又關上門,一股怒氣不可阻擋地陡然而起,原先的憐憫之情頓時凝固了。他叩了叩門,只聽得一陣絲綢的窸窣聲和紙張的沙沙聲,接著她用極不鎮定的聲音說道:「進來。」

  「你在幹些什麼玩藝?」

  「我正在讀以前的信,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早回來。」

  她把信全扔在了安樂椅上,照片早已藏了起來。她面部表情平靜,但抑鬱不歡。他應該清楚她早已不見歡樂。他氣惱地把酒放在了桌上。

  「你最好不要沉涸於過去,還是在現實中多生活吧。」他說。

  「噢!你知道,現實!」她茫然地朝桌上瞥了一眼。「我沒有擺餐具呢。」

  「我帶你去飯館好嗎?」

  「不!不!我一會兒就好。」

  她向廚房走去,他把手伸向那些信。「別動!」她猛地吼道。

  她一把抓起信,全部扔進了一個壁櫥。他聳聳肩。從某種意義上講,她是有道理的,所有這些已經凝固了的陳舊的話語已經全都變成了謊言。他默默地看著波爾在桌邊忙碌。要跟她談情誼並不容易啊。

  他們相對而坐,面前放著一個個盛著冷盤的橢圓形小盤子。亨利啟開了瓶蓋。

  「你喜歡紅波爾多酒,對吧?」他殷勤地問。

  「是的。」她漠然地回答。

  當然,對她來說,這不是一個值得慶賀的日子。企圖與波爾共慶他新的豔遇,這是極端的盲目與自私。但是,亨利在責備自己的同時,卻漸漸感到了一種極度的忌恨悄然而生。

  「你總該出門走走吧。」他說。

  「出門走走?」她如墜霧裡似的問道。

  「是的,到外面走走,看看人。」

  「幹什麼?」

  「整天悶在這個窩裡,這于你有何好處?」

  「我的窩,我喜歡。」她悲切地一笑說,「我並不感到厭倦。」

  「我不能讓你像這樣繼續活下去。你再也不願唱歌,就不唱,這事就算了。可你得設法找點別的事做做呀。」

  「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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