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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當然。這件事整個兒攪得我心情很不好。不然我准會高興得跳起來。但是你想像得出我為能保住報紙,多麼幸福啊!」

  「你認為特拉利奧會同意嗎?」朗貝爾問。

  「他將不得不同意。」亨利說。他熱情地緊握著朗貝爾的手:「謝謝。明天見。」

  「不,眼下不是回避的時候。」亨利走進自己的房間時想。他對迪布勒伊的怨恨不可能很快平息,但是,這並不阻礙他們一起工作,這些感情問題都是第二位的,重要的是要阻止伏朗熱捲土重來。一定要取得勝利。他點燃了一支煙。成為《希望報》領導委員會成員,這對朗貝爾來說是件好事,亨利將盡一切努力使他更緊密地參與報社的活動,朗貝爾可以在政治上得到鍛煉,社會生活的失落感將大大減輕,一旦投身於社會就再也不會無所適從了。

  「眼下,作為一個年輕人,可真不易啊。」亨利心裡想。他決定近日與朗貝爾推心置腹地談一次。「我到底跟他談什麼?」他開始脫下衣服。「若我是共產黨員或基督教徒,事情就不會那麼難辦了。一種普通的道德,可以儘量強迫人們接受,可要賦予生命以意義,就不同了。三言兩語難以說清,不然勢必造成朗貝爾用我的眼睛去觀察世界。」亨利歎息了一聲。文學的作用正在於此:向別人展示他所看待的世界。可問題在於他嘗試過,但失敗了。「我真的嘗試過了嗎?」他捫心自問。

  他又點燃了一支香煙,坐在床沿上。他曾想創作一部毫無創作動機的書,不帶任何動機,不強迫自己無緣無故地去寫,可他對此很快就喪失了興趣,這不足為怪。他曾暗暗發誓,一定要做到心誠,但只是做到了隨意。他企圖不站在過去也不站在現在的角度談論自己,但是,他生命的真實存在於自身之外,存在於事件、他人和他物之中。要談自己,必須談其他的一切。他站起身,喝了一杯水。當時,設想文學再也毫無意義曾使他心安理得,可這並沒有阻止他創作了一部自己頗為得意的劇作,一部有明確時間、明確地點的劇作,而且也具有某種意義,正是為此他才感到滿意。那麼,為什麼不動筆創作一部時間與地點明確,而且具有一定意義的小說呢?敘述一個當今的故事,讀者們可以從中看到自己的憂慮,發現自己的問題;既不去揭示什麼,也不去鼓動什麼,僅僅作為一個見證。他輾轉反側,好不容易睡著了。

  迪布勒伊沒有成功,既未能說服特拉利奧,也沒有說服薩瑪澤爾。但是,他們也許不明白朗貝爾進入報社領導委員會對亨利來說是一種何樣的保證,抑或他們根本就沒有任何陰謀企圖;他們沒有作難,很容易接受了亨利向他們提出的合作方式。這次人員變動看似純屬行政性質,對此誰也沒有多在乎,惟獨樊尚不同。他闖入總編室,當時只有亨利和呂克在場。他怒氣衝衝地責問道:「我實在不明白眼下發生的事情。」

  「可事情很簡單。」亨利說。

  「我不認識那個特拉利奧,可一個有那麼多錢的人肯定危險。不要他也一樣能行。」

  「可不成。」亨利說。

  「你為何讓朗貝爾進入委員會?」樊尚問道:「意想不到的不愉快的事情,你以後多著呢!他明明知道底細,卻和他父親重歸於好!我一想到這事就生氣!」

  「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那位老人出賣了羅莎。」亨利說,「你不要對別人亂加評價,我瞭解朗貝爾,對他完全信任。」

  樊尚一聳肩膀:「這事整個兒讓我痛心!」

  「應該承認我們把事情搞砸了。」呂克歎息道。

  「什麼事情?」亨利問。

  「整個事情。」呂克答道,「本來希望事情有所改變,沒想到一切如故。只有錢頂用。」

  「不可能改變那麼快!」亨利說。

  「永遠也改變不了什麼!」樊尚說。他猛地轉過腳跟,向門口走去。

  「他不知道我把事情告訴了你吧。」呂克忐忑不安地說。

  「不知道。」亨利說,「我什麼也沒跟他說,以後也不會告訴他。告訴他幹什麼呢?」

  原定簽約的那一天,儘管11月的天還很暖和,但波爾在壁爐裡生起了旺旺的劈柴火。她一邊漫不經心地撥著火,一邊問道:

  「你已經絕對決定簽約了?」

  「絕對。」

  「為什麼?」

  「我別無出路。」

  「出路總是有的。」她說。

  「可這件事沒有。」

  「有。」她站起身子,面對亨利:「你可以一走了之!」

  多少天來,她笨拙地悶在心裡的這些話終於倒出來了。她一動不動,雙手抽搐地擰著披肩的兩端,儼然一位把自己的軀體奉獻給猛獸的殉難者。她聲音忽然變得堅定起來:「我認為你一走了之更有風度。」

  「要是你知道我對風度何等不在乎……」

  「若在五年前,你決不會有半點猶豫,你早就走了。」她說。

  他聳聳肩膀:「這五年裡我學會了許多東西。你不也是嗎?」

  「你學會了什麼?」她聲音誇張地問,「學會了妥協,學會了讓步。」

  「我已經把我為什麼接受的理由給你解釋過了。」

  「噢!理由總是有的,誰也不會無緣無故地牽扯進去。可問題正在這裡,必須善於推翻理由。」波爾臉色驟變,雙眼露出驚恐、哀切的神色:「你知道,你選擇了最艱難的道路,選擇了自甘寂寞與潔身自好的道路。庇薩納羅筆下的那個身披金光閃耀的潔白聖裝的小聖·喬治,我們過去常說就是你……」

  「是你過去常說……」

  「啊!別否認我們的過去。」她叫嚷道。

  他不快地說道:「我什麼也不否認。」

  「你否認你自己,你正在背叛自己的形象。我也知道是誰的責任。」她氣憤地補充道,「我總有一天要跟他算帳。」

  「迪布勒伊吧?但這說到底,純屬荒謬。你對我比較瞭解,還不知道誰也別想指使我幹我不願意的事嘛。」

  「有時,我感覺到已經一點也不瞭解你了。」她絕望地看著亨利說道,接著神色茫然地問道:「這真的就是你嗎?」

  「我覺得是。」他一聳肩膀說道。

  「可是連你自己都沒有把握。我又看到了你過去……」

  他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不要總是從過去當中來尋找我。我今天與昨天一樣真實。」

  「不。我知道我們的真實何在。」她聲音激動地說道,「我要不惜一切保持我們的真實。」

  「我們過去總是吵個沒完沒了!我變了,你腦子裡要牢記這一點。波爾,人都在變,人的思想和感情也同樣在變。你最終必須承認這一事實。」

  「決不。」她說。淚水湧上波爾的雙眼:「請相信對這些沒完沒了的爭吵,我比你更加痛苦,若不是被逼到這一步,我決不會跟你吵。」

  「誰也沒逼你。」

  「我也有我的天職。」她憤怒地說,「我一定履行。我決不允許別人把你引入歧途。」

  對這些誇大的字眼,他不知如何是好,聲音陰鬱地囁嚅道:「你知道這會導致何種後果?我們最終會弄得彼此仇恨的。」

  「你會仇恨我?」她把臉埋進手裡,接著抬起腦袋:「如果非到這一步不可,那我也可以承受你的仇恨。」她說道,「為了愛你。」

  他一聳肩膀,沒有作答,向房間走去。「必須擺脫。我要擺脫。」他氣呼呼地對自己說。

  11月份,革命解放聯合會支持了多列士的要求;共產黨人也對革命解放聯合會表示了幾分善意,工廠裡人們又開始閱讀《希望報》了。可是好景不長,共產黨人憤怒地反擊亨利和薩瑪澤爾的文章:亨利在文章中指責共產黨投票贊成一千四百億軍事貸款;薩瑪澤爾那篇文章則著重指出了共產黨人與社會黨人就三強的政策問題產生的糾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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