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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對此,共產黨人作出了強烈反應,派人打入革命解放聯合會,不惜一切手段與革命解放聯合會進行鬥爭。薩瑪澤爾提出與共產黨人公開決裂,依他看,革命解放聯合會應該組成政黨,在6月的大選中提出自己的候選人。他的提議被否決,可領導委員會決定利用大選的機會,對共產黨採取不怎麼被動的政策:到時發起一次運動。

  「我們並不想削弱共產黨,可我們希望它改變路線。」迪布勒伊作結論道,「那麼,眼下就是一個迫使它改變路線的良機。僅僅以我們自己的名義進行宣傳觸動不了它。可對群眾基礎,它不得不予以重視。我們鼓勵人們投左派政黨的票,但同時要提出他們的條件。目前,無產階級對共產黨怨聲載道,倘若我們引導這種不滿情緒,能夠將之改變成明確的要求,那我們就有希望迫使領導人物改變態度。」

  每當迪布勒伊作出一項決定,他往往讓人感覺到他先前一切的生活似乎都是以此為基點的。當他們開完會議,像以前每個星期六一樣來到河畔一家小餐館用晚餐時,亨利再次發現了迪布勒伊的這一脾性。迪布勒伊向亨利簡述了當天夜裡準備動筆撰寫的文章,仿佛他事先早有考慮,安排文章在預定的確切時間見報。他首先指責共產黨人支持了向盎格魯·撒克遜國家借款一事:確實,這能促使繁榮早日恢復,但工人們從中得不到任何益處。

  「您認為這次運動真的可以造成影響嗎?」亨利問。

  迪布勒伊聳聳肩:「到時看吧。您在抵抗運動期間一直主張只要一投入行動,就要有勝券在握的氣概。這是個很好的主張,我堅持採用。」

  亨利打量了迪布勒伊一番,他心裡想「要是在去年,他決不會給予這種答覆。」眼下這段時間,迪布勒伊明顯憂心忡忡。

  「換句話說,您並不抱有多大希望?」他說。

  「噢!聽我說,希望還是不希望,這純粹是主觀的事。」迪布勒伊說,「如果一切以個人情緒為准,那就永無休止,最終將成為另一個斯克利亞西納。當你要作出決定時,應該考慮的不是自己。」

  他的話聲和微笑之中隱含著一種隨和的味道,若在過去,這早就讓亨利動心了。但是,自從11月份的危機爆發以來,他對迪布勒伊失去了任何熱烈的情感。「他之所以對我如此信任,這樣跟我說話,是因為安娜不在場,他需要在別人身上檢驗自己的思想。」亨利思忖。同時,他也暗暗責備自己心存惡意。

  迪布勒伊在《希望報》發表了一系列措辭極為激烈的文章,共產黨的報刊憤然反擊。他們把革命解放聯合會的態度與托洛茨基分子的態度作了比較,說托洛茨基分子曾以抵抗運動是為英帝國主義效勞為藉口拒絕開展抵抗運動。儘管如此,革命解放聯合會和共產黨之間這場相互攻擊,指責對方不瞭解工人階級真正利益的論戰還保持著比較有禮有節的態度。但是在一個週四,亨利驚愕地在《鐵鑽》報讀到了一篇文章,迪布勒伊在文中受到了極其猛烈的抨擊。文章批判了他在《警覺》雜誌連載的論著。幾個月前,迪布勒伊曾給亨利談到過此書,其中的這一章也只是以十分委婉的方式涉及了政治問題。但是,他們卻以此為突破口,無緣無故地對迪布勒伊大加攻擊:控訴他是帝國主義的走狗、工人階級的死敵。

  「他們到底怎麼了?拉舒姆怎麼會允許發表這篇文章?他真卑鄙。」亨利說。

  「他讓你吃驚了?」朗貝爾問。

  「是的。文章的口氣也叫我震驚。眼下,倒是有一種寬容的氣氛。」

  「我並不那麼大驚小怪。」薩瑪澤爾說,「離大選還有三個月了,他們決不會誹謗像《希望報》這樣一份工人、甚至連共產黨人都閱讀的報紙。就嚴格意義上的革命解放聯合會而言,情況也完全一樣,他們不對它進行攻擊是有利的。至於迪布勒伊,毀掉他在左派年輕知識分子中間的威信,這樣做他們有利可圖。」

  薩瑪澤爾和朗貝爾十分明顯的幸災樂禍的情緒讓亨利心中大為不快。兩天以後,朗貝爾一副樂呵呵的、近乎逗弄的神態對他說:「我針對《鐵鑽》報的文章玩兒著寫了一篇東西。只是我不知道你是否會同意發?」聽了這話,亨利感到心裡一陣抽搐。

  「為什麼?」

  「因為我對拉舒姆和迪布勒伊各打了五十大板。拉舒姆是活該,他以後就會學乖把文章寫得模棱兩可了。要是個知識分子,那他就不能為政治而犧牲知識分子的美德;如果他把知識分子的美德當作徒有虛名、裝潢門面的東西,那就讓他先說清楚。至於自由思想什麼的,就只好另找地方去談了。」

  「我確實懷疑能在《希望報》發這玩藝兒。」亨利說,「再說,你也不公平。還是拿出來看看吧。」

  文章儘管充滿惡意,但巧妙、辛辣,有時還相當中肯。它猛烈攻擊共產黨人,但對迪布勒伊也極為不敬。

  「你還真有論戰的天賦。」亨利說,「你這篇玩藝兒很出色。」他微微一笑:「顯然,不能發。」

  「我說的不是實話?」朗貝爾問道。

  「迪布勒伊被肢解,這確是實情;但你責怪他,我感到驚訝。你知道,我情況跟他一樣。」

  「你?但是,這是由於你對他忠心耿耿的緣故。」朗貝爾說。他把文章又放回口袋:「請注意,並不是我非要堅持發我這篇破文章,可事情確實有趣。即便我想發表,也沒有法子。對《希望報》或《警覺》雜誌來說,我過分反共;可對右派分子來講,我又過分親左。」

  「我是第一次不用你的文章。」亨利說。

  「噢!通訊報道、評注,這些東西到處可發。但是,一旦我想對某件有一定重要意義的事情談談我的想法,你就只能向我表示歉意了。」

  「那你就試試吧。」亨利友好地說。

  朗貝爾微微一笑:「幸好我沒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要說。」

  「你沒有嘗試再寫短篇小說?」亨利問。

  「沒有。」

  「你打退堂鼓打得太快了。」

  「你不知道什麼事情叫我打退堂鼓吧?」朗貝樂突然咄咄逼人地說,「是因為我讀了《警覺》雜誌上那個小珀勒維寫的故事。要是你也欣賞那類文學,我就再也不理解了。」

  「你不覺得那很有意思?」亨利詫異地問。「從中可以感覺到印度支那的氛圍,感覺得出一個移民的命運,同時也感覺得出一個童年時代的生活。」

  「乾脆說《警覺》雜誌既不發表長篇小說,也不發表短篇小說,只發通訊報道而已。」朗貝爾說,「只要哪個傢伙在殖民地度過了童年,並反對殖民地,您就宣稱他富有才華。」

  「珀勒維是有才華。」亨利說,「事實上,說一點兒總比什麼都不說強。」他又接著說道,「你寫的短篇小說的缺陷就在於你實際上什麼也沒有講述。若你像那位小夥子一樣談談你的親身經歷,你那篇東西也許可以寫得十分出色。」

  朗貝爾聳聳肩膀:「我也曾想過寫寫我的童年,可後來放棄了。我個人的經歷不會給世界提出什麼問題,它純粹是主觀性的,依您的觀點看,是毫無意義的。」

  「任何東西都不是毫無意義的。」亨利說,「你的童年也有其意義:需要你自己來尋覓,並讓我們有所感受。」

  「我知道,」朗貝爾挪揄的口吻說道,「不管用什麼玩藝兒,都可以編造出一篇富有人情味的東西來。」他搖搖頭:「我對此並不感興趣。若我寫作,那就要談談那些陷於無意義之中的事物。我要以我的手法盡力拯救這些事物。」他一聳肩膀:「請你放心,我不會幹的:我問心有愧。只是我不喜愛您所愛的文學,因此我便什麼也不寫:這更簡單。」

  「聽我說,下次出門,咱們再認真談談這些事情。」亨利說,「如果是因為我讓你對寫作喪失了興趣,我深表歉意。」

  「別抱歉,這用不著。」朗貝爾說。他板著臉走出辦公室,就差點兒砰地一聲關上門了。他真的受到了傷害。

  「他會消氣的。」亨利心裡想。他決定不再庸人自擾,事情的發展總不如人們想像的那麼糟糕。薩瑪澤爾也不像亨利擔心的那樣礙手礙腳。除了呂克,他可憑自己的熱情抓住手下的全部人員。特拉利奧從不登報社的大門。報紙的訂數大幅度增加,說到底,亨利還跟以前同樣自由。但尤其使他感到樂觀的是他那部新動筆的小說。他曾擔心會遇到巨大困難,沒料到小說幾乎自行形成了結構。這一次,亨利差不多可以肯定開了個好頭,寫得輕鬆愉快。惟一的麻煩是波爾非要他在她身邊寫作,還執意要看他的初稿,亨利拒絕,她便生氣。這天早晨,他倆剛剛用完早餐,波爾又開了腔:

  「你寫作順利嗎?」

  「勉勉強強。」

  「你什麼時候給我一點兒瞧瞧?」

  「我已經不下二十遍告訴你現在還看不出什麼名堂,還沒有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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