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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路易的目光越過斯克利亞西納的頭部,試圖重新獲得在年輕時代時與亨利那種心領神會的默契。亨利也有這種願望,正因為如此,他心裡感到更加惱火。

  「我也完全這樣想。」他不快地說。

  「搞來搞去,搞得最終都忘掉了地球上還存在著其他的東西。」路易說道,顯得很不好意思地望著自己的指甲:「那其他東西就叫美,叫詩,叫真。現在誰也不關心這些東西了。」

  「對此還是有人感興趣的。」亨利說。他暗忖:「我應該對他說我們之間毫無共同之處。」但是要侮辱他最老的舊友而又不刺激他,又談何容易。亨利放下酒杯,站起來正要走,可朗貝爾開了腔:

  「誰也不關心?」他激動地說,「反正《警覺》雜誌不會不關心。要您接受一部稿子,必須摻雜一點政治,若僅僅是美、是詩,您也決不會發表的。」

  「我責備《警覺》雜誌的正是這一點。」路易說,「當然,以政治為主題的書也可以寫得很美,你的小說就是一例。」他彬彬有禮地添了一句:「但我以為恢復純文學的權利更合乎人們的願望。」

  「對我來說,純文學這個詞毫無意義。」亨利說。他聲音刺人地又補充了一句:「這是個危險的詞。鼓吹將文學與其他一切割裂開來,最終將導致什麼後果,這人人皆知。」

  「這要視年代而論。」路易說,「1940年時,我認為可以擺脫政治,當然是我的過錯。請相信我完全清楚我錯誤的嚴重性。」他以堅信不疑的口吻補充道:「可在今天,我覺得又有了僅僅為了自己的旨趣進行純創作的權利。」

  他以謙恭、徵詢的神態望著亨利,仿佛真的懇請恩准。這股虛偽的恭敬勁頭讓亨利十分惱火,可發火無濟於事。

  「各人有各人的自由。」他冷冷地說。

  「沒有那麼自由!」朗貝爾說,「你不知道,逆流而上多麼艱難。」

  路易深有感觸地點了點頭:「尤其在當今,世上的一切都企圖讓人相信個人是微不足道的,這樣一來,要逆流而上就更艱難了。倘若個人恢復了價值,就可重新獲得許多東西,但是問題的癥結正在這裡:由於不給個人任何施展的餘地,便形成了惡性循環。」

  「是的,是不給。」朗貝爾有力地說。他神情激動地望著亨利:「你還記得有一次在斯克利伯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我跟你說每個人都應該自己關心自己,我始終這麼認為。如果認為個人微不足道,無能為力,那你要人淪為何種樣子呢?瞧瞧吧,尚塞爾故意找死,塞澤納克吸毒,樊尚酗酒,拉舒姆向共產黨出賣了靈魂……」

  「你把什麼都混為一談!」亨利說,「我看不出純文學會給樊尚或塞澤納克帶來什麼東西。至於你關於個人失落與複得的高見,」他向路易轉過身子說道,「純屬無稽之談。有的人舉足輕重,有的人微不足道,這取決於他們對自己生命的安排。人年輕時,尚不清楚到底如何安排自己一生,因此而無所適從,可一旦對某事發生了興趣——自身之外的事——就不再存在任何問題了。」

  他氣呼呼地說了一通。朗貝爾竟對路易的胡言亂語認真對待,使他大為不快。他站起身:「我得走了。」

  斯克利亞西納也站了起來:「你真的已經決定不考慮我提供的情況?」

  「你沒有給我提供任何情況。」亨利說。

  斯克利亞西納給自己滿斟了一杯威士忌酒,一飲而盡,他又抓起酒瓶。克洛蒂趕緊走到他跟前,用手擋住了他的胳膊:

  「我認為維克多這個小老頭兒喝得已經夠多了!」

  「您以為我喝酒是為了自己取樂?」斯克利亞西納猛烈地高聲嚷道。

  亨利微微一笑:「這倒是個好藉口。」

  「我只有這樣才能忘掉!」斯克利亞西納又斟了一杯說道。

  「忘掉什麼?」于蓋特神色驚恐地問道。

  「兩年後,俄國人必定佔領法蘭西,你們就下跪迎接他們好了。」斯克利亞西納說。

  「兩年!」于蓋特驚叫道。

  「不!」亨利道。

  「你們正在把歐洲拱手交給他們,你們都是同謀!」斯克利亞西納說,「你們害怕了,事實就是這樣,你們之所以背叛,是因為你們害怕了。」

  「事實是你恨蘇聯恨得頭腦發昏。」亨利說,「你顛倒事實,到處傳播無稽之談。這是肮髒的勾當。透過蘇聯,你攻擊的是整個社會主義。」

  「你完全知道蘇聯已經與社會主義毫無共同之處。」斯克利亞西納笨嘴拙舌地說。

  「別對我說美國跟社會主義更加貼近吧!」亨利道。

  斯克利亞西納氣得兩眼發紅,瞪著亨利:「你口口聲聲說是我的朋友!可你卻為判處我死刑的制度辯護!等哪一天他們槍殺了我,你就在《希望報》上好好解釋他們殺得在理吧!」

  「我的上帝!」亨利說,「老戰士們已經夠讓人麻煩了!現在又要讓我們為將來要遭受槍殺的人們煩心!」

  斯克利亞西納仇恨地瞅了瞅亨利,他端起半滿的酒杯,向空中摔了過去。亨利一閃,杯子擊碎在牆上。

  「你該睡覺去了。」亨利說道,邊向門口走去。他微微招了招手:「再見。」

  「不要責怪他。」克洛蒂說,「他醉了。」

  「看得出。」

  斯克利亞西納跌坐在扶手椅上,雙手捂著腦袋。

  「什麼場面呀!」亨利與朗貝爾走到寓所的院子,說道。

  「是呀。我與伏朗熱觀點一致:政治辯論應該禁止。」

  「斯克利亞西納不是在辯論,他是在預卜未來。」

  「噢!不管怎麼說,事情總是這樣。」朗貝爾說,「鬧得把杯子往頭上砸,可連談什麼都弄不清楚。你們倆都不瞭解東德發生的情況。他對蘇聯有偏見,可你又偏袒蘇聯。」

  「我不偏袒。我十分清楚蘇聯國內的一切並不十全十美,要是十全十美那才怪呢!但是,走上正道的到底是他們。」

  朗貝爾扮了個鬼臉,什麼也沒有回答。

  「我在琢磨斯克利亞西納對這次見面到底抱著什麼目的。」亨利說,「可能是路易給他出了主意,他希望我幫助他挽回面子。」

  「也許他渴望與你言歸於好。」朗貝爾說。

  「路易?瞧你說的。」

  朗貝爾困惑不解地打量著亨利:「他是你過去最好的朋友吧?」

  「那是一種奇怪的友情。」亨利說,「他是從巴黎城來上的屠耳中學,一來就把我迷住了。他也覺得我不像別人那麼土氣。可兩人從未有過什麼真正的情誼。」

  「我倒覺得他挺討人喜愛的。」朗貝爾說。

  「你覺得他討人喜愛,那是因為你討厭政治,維護純文學。但是你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嗎?」

  朗貝爾猶豫了一下:「不管出於這種或那種原因,他說的是實情。個人的問題確實存在,當誰都對你囉唆、說你不該提出這些問題時,那要解決這些問題就不容易了。」

  「我可從來就沒有說過不該提。」亨利說,「這些問題必須提出,我同意。我說的是不應該把它們與別的問題割裂開來。要想瞭解你自己和你想做的事情,就必須確立你在世界中的立腳點。」

  朗貝爾跨上輕騎,亨利坐在他身後。「一年就足夠說明問題了。」他心裡想,「可他們現在又擺出一副穩坐釣魚臺的傲慢勁兒,仿佛已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由於他們說的與我們不同,所以朗貝爾和他這個年紀的人都會認為是他們帶來了新的東西。年輕人必定被誘惑。不行,」亨利暗暗叮囑自己,「應該想盡一切辦法與他們鬥爭。」等摩托車一停,亨利便語氣熱烈地說道:

  「你知道,我接受了你的主動幫助,感激不盡。你出的主意很出色:我們要繼續當家作主!」

  「你同意了!」朗貝爾喜形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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