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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對於像您這樣一個十分知名的人士來說,您確實很年輕。」朗貝爾先生坐了下來。「你們剛才在交談……我本不想打擾你們。」他朝兒子轉過身子說道,「可我提前處理完了事情,不知去哪兒好,於是我便上了樓……」

  「您來得對!想喝點什麼嗎?果汁?礦泉水?」朗貝爾的熱情中透出慌亂,使亨利愈發感到不自在。

  「謝謝,不喝了。這五層樓對我這把老骨頭來說真有點夠嗆,可這裡是多麼安靜。」他環顧四周,一副贊許的神態說道。

  「對,朗貝爾住得很好。」亨利說。

  「這是家裡的傳統了。我承認對他古怪的穿著就不怎麼欣賞。」朗貝爾先生添了一句。他聲音畏畏縮縮,可雙眼朝那身黑色的毛線衫投去了嚴厲的一瞥。

  「各有所好嘛。」朗貝爾並不自信地囁嚅道。

  出現了片刻的沉默,亨利乘機站起身子:「對不起,您敲門時我正要告辭。我有急事要做。」

  「對不起的是我。」朗貝爾說,「您寫的全部東西,我都十分認真地讀了,有些事情我多麼想跟您討論討論。可我猜想這種討論也許只對我有益。」他重新收起了笑容,補充了一句。在他平和的聲音、矜持的微笑和言談舉止之中仍然保持著一股已經倦怠的魅力,可他仿佛拒絕使用這股魅力,這種持重的姿態給他陡添了一副既高傲又不可捉摸的神態。

  「我們後會有期,肯定可以更從容地交談交談。」亨利說道。

  「並不那麼肯定。」老人說。

  說不定幾個月後他就會被捕入獄,可他也許還能活著出來。這個曾與敵合作的大老闆,在他作威作福的年代,准是個大混帳,他超越了限度,不僅僅有罪,而是一個要被審判的罪人。這一次,亨利自然地朝他一笑,一邊同他握手告別。

  「我明天可以來見你嗎?」朗貝爾陪亨利來到前屋問道,「我倒有個主意。」

  「是否是好主意?」

  「那由你看了。可千萬先等我跟你說了,你再作決定。我明晚10點左右去,行嗎?」

  「行。可不能再遲了,因為我要和斯克利亞西納出門。」

  「好。」朗貝爾說,「我下午的時間答應給納迪娜了,可10點前我一定到。」

  無論怎樣,亨利也不打算今天就作出抉擇,他甚至再也不想花費心思考慮該怎麼辦,更不用談去找人商量了。他無奈又回到報社,冷靜地告訴呂克他與特拉利奧的交談已經延期,然後又埋頭起草起通訊來。對波爾,他再不能以實情相告。當他把鑰匙插入寓所的鎖中轉動時,他打心眼裡希望波爾已經入睡。可是不管他幾時回家,她總是等著不睡。波爾坐在長沙發上,身著變色絲裙,臉上還塗著脂粉,朝他伸去嘴巴,亨利匆匆地碰了一下。

  「白天過得好嗎?」她問道。

  「很好,你呢?」

  她莞爾一笑,沒有直答:「特拉利奧跟你說了些什麼?」

  「他同意。」

  「這事你真的就不煩惱嗎?」她深沉地瞥了他一眼,問道。

  「什麼事?」

  「接受他的資金?」

  「不,這事早就解決了。」他生硬地說。

  她猶豫不定,最後什麼也沒有說。兩天來她一直遲疑不決。亨利知道她的心思,可不願意幫助她道出心裡話。波爾這般謹小慎微,實在讓他氣惱。「她對我小心翼翼,下了決心不再觸犯我,等著自己的最後命運。」亨利沒好氣地想。「六個月前,」他儘量公允地想,「她開心快活,爭強好勝,我又對她不滿。」他思忖:「實際上她讓我惱火的,是她的一些舉動。」她自知身置險境,企圖自衛,這合情合理。但是她耍的那些可憐的詭計,反倒害了她自己,弄得自己成了仇敵。亨利再也不跟她提唱歌的事。她看透了他的把戲,因此為她定下的約會,她一概拒絕。可是,她在這點上又錯算了一著,亨利怨恨她如此執拗。如今他下了狠心,從此不要她的協助,非要把她休了不可。

  「蓬斯萊的信。」她遞給他一隻信封,說道。

  「我猜想他拒絕了。」亨利說。他把信瀏覽了一遍,遞給波爾:「對,不用說,他拒絕了。」

  他的手稿已經退回兩次,並附上誠惶誠恐的溢美之詞:一部十分偉大的作品,但爭議大,不適時宜,難以冒如此風險,等以後公眾之激情平靜之後再議。顯而易見,對那些想忘卻過去,以及企圖隨心所欲地改變過去的人來說,這個劇本並不惹人喜愛。但是,亨利多麼希望該劇能夠公演,他對這個劇本的愛遠甚於對他的任何一部作品。一部小說不能一讀再讀,那詞會蒙住眼睛,但是劇中的對話,一旦哪天化為活的聲音,他就能遠距離欣賞,猶如畫家朝自己的作品投去默契的一瞥,一股歡悅的超脫感會油然而生。

  「你的劇本無論如何得演。」波爾聲音激動地說。

  「我也求之不得。」

  「是否轟動,我並不比你更在乎。」她繼續說,「但是我感覺到你一天不擺脫這部劇作,就一天不能再動筆寫小說。」

  「什麼念頭!」亨利驚詫地說。

  「你不是還沒有開始寫小說嗎?」

  「沒有,可這劇本與此毫不相干。」

  「那又是因為什麼?」她細細察看著亨利問道,一股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勁頭。

  他淡淡一笑:「就算是因為懶惰吧。」

  「可你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懶惰。」她嚴肅地說,又搖了搖頭,「這顯然是內心的抵觸。」

  「這部小說頭沒有開好。」亨利說,「我想從頭重寫,可我知道這是個大工程,因此不怎麼著急。情況就是這樣。」

  她搖了搖頭:「我從來就沒有看見你在困難面前退縮過。」

  「呃,那這一次我就退縮了。」

  「你為什麼一直不把草稿給我看一看?」波爾問道,「我也許能給你出個主意。」

  「我跟你說過多少遍,我的草稿還不成形。」

  「你是對我說過。」她一副沉思的神態說道。

  「我的劇本就給你看了。」

  「不錯,可底稿也不成形,你卻給我看了。」

  他沒有答話。在目前這部小說初稿中,他對自己、對她寫得過分隨便了,他日後將盡力重寫的小說也許不會這般冒昧。波爾只需耐心等待一段時間。他打了個呵欠:

  「我困了,明天我不回這兒了,我要在旅館那邊睡,因為斯克利亞西納不到天亮不會放走我的。」

  「不管天亮還是天黑,我就不明白旅館有什麼好處。反正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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