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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迪布勒伊神情痛苦地看著他:「您惱火,這我理解。我有罪。我不該如此輕信特拉利奧,我在7月份就應該告訴您。可是,我將盡一切努力彌補這一切。」他的話聲愈來愈懇切,「我求求您,別固執了,咱們一起去尋找辦法,擺脫困難。」

  亨利默默無語地打量著他。承認過錯,這是巧妙之策,是減輕罪過的最好辦法。可其中最嚴重的過錯,迪布勒伊卻避而不談。實際上,他的過錯在於無度濫用了他人的信任。他往往在要求您對友情作出犧牲的同時,假裝給您以友誼,可事實上卻一點也不給。必須對他明言:「您是在耍我,耍所有的人。為了追求真與美,您會不惜犧牲任何人。可所謂的真,是您內心所想,所謂的美,是您內心所求。您把整個宇宙視作您的創造,在人這個創造物與您之間無法相比。當您耍弄慷慨之舉,也只是為了給您自己增添榮耀。」對他,還可以指責一千條,一萬條。可是,這樣一來,就不得不憤然關門離去,永遠再別打開這扇門扉。「我必須這麼做。」亨利思忖。

  關於報紙,不管他作出何種決定,他都該立即與迪布勒伊決裂。他站起身子,他看了看小推車、書籍、安娜的照片,不禁感到心軟。整整十五個春秋,這間書房對他來說始終是世界的中心,是他溫暖的所在。在這裡,真理仿佛是可信的,幸福顯得至關重要,保持自我又似乎是一種偉大的特權。他無法想像自己躑躅街頭,身後的這扇大門從今以後向他永遠關閉的情景。

  「沒有用了,已經進退維谷。」他以平淡的聲音說道,「我並不固執。只是在目前的處境下,我再搞《希望報》已經毫無意義。肯定能找到妥善的解決辦法,使我離開之後不至於給報紙和革命解放聯合會造成損失。」

  「聽我說,再給我兩天時間。」迪布勒伊說,「如果兩天后我一無所獲,您再考慮您的決定。」

  「那好。可我什麼都已經考慮過了。」亨利說。

  亨利剛一跨出門外,腦袋裡便旋轉起來。他朝報社方向邁了幾步,這是他想去的最後一個地方。當面找呂克說清,也許呂克會感到痛心,抑或會建議到哪位牙科大夫處再敲一筆,亨利實在感到沒有這個勇氣。至於波爾那裡,一想到她那沒完沒了的預言,那絮絮叨叨的陳詞濫調,根本就不能去。然而,他需要道出事實真相。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愚弄,仿佛剛剛觀看了一場魔術表演,狡猾的魔術師給你亮了他的絕招,卻又是虛晃的一招。迪布勒伊在作弊,眼看著就要抓住他的把柄,可是說變就變,那張偷摸的牌已不在他手中,也不在他的兜裡。他撒謊撒到了何種程度?他是否也對自己撒謊?在厚顏無恥與存心欺人這兩者之間,他的背信棄義到底偏向那一端?毫無疑問,背叛之舉確實存在著,可卻又無法抓住他的把柄。「我又被耍弄了。」

  明擺的事實再次使他頭腦發昏:這是一起精心策劃的陰謀,迪布勒伊冷笑著在幕後牽線。亨利在橋中心停下腳步,雙手緊握著欄杆。他是否在胡思亂想?還是因為懷疑迪布勒伊耍陰謀詭計致使自己陷入愚蠢的深潭?不管怎樣,倘若他還繼續一意孤行,在一個又一個明擺的事實中顛簸晃蕩,那他的大腦馬上就會爆炸。他無論如何必須要跟別人談一談。他想到了朗貝爾。「要是我當初接受了他的忠告,就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他思忖道。朗貝爾不喜歡迪布勒伊,可他向來以保持公正而自鳴得意。他是亨利可以進行一次慎重交談的惟一人選。他穿過了大橋,走進了一家名叫「比亞爾」咖啡店的電話間。

  「喂!我是佩隆。我能上樓跟你隨便談談嗎?」

  「當然。這念頭倒怪好的!」朗貝爾熱烈的話聲中交織著幾分驚奇:「你怎麼樣?」

  「不錯。馬上見。」亨利說。

  對方話聲中的驚奇與熱烈使他心頭平靜了下來。朗貝爾的熱情顯得有些笨拙,可至少對他來說,亨利決不是他棋盤上的一個卒子。亨利快步登上樓梯。怪誕的一天,白白用來上樓下樓,仿佛他是法蘭西學院的候選人似的。

  「你好。請走這邊。」朗貝爾興高采烈地說,「請原諒這地方亂七八糟的,我實在沒有空暇整理。」

  「哎喲,你住得還怪舒適的!」亨利說。

  寬敞明亮的房間亂而不雜,擺著一架電唱機、一個唱片櫃,精裝的圖書按作者歸類,擺得整整齊齊。朗貝爾身著一件黑色毛線衫,系一條黃色真絲領帶。面對眼前的一切,亨利感到有點不太自在。

  「白蘭地、威士忌、礦泉水還是果汁?」朗貝爾打開唱片櫃下方的一格,問道。

  「來一杯濃威士忌。」

  朗貝爾走進了一間淡綠色的浴室去取水,亨利瞥見裡面有一件大毛巾浴衣,刷子和肥皂等用品也一應俱全。

  「這個時候,你怎麼會不在報社?」朗貝爾問。

  「報社有了麻煩。」

  「什麼麻煩?」

  說朗貝爾對報社不關心,這並不確切,應該說他和呂克之間有著深深的對立情緒,只要他們倆站在一起,看上一眼,這種相互之間的反感情緒就不難理解。他全神貫注地聽亨利一五一十地對他講,越聽越氣。

  「這當然是個陰謀!」他說,繼而思慮片刻,「你不認為迪布勒伊會想盡辦法和薩瑪澤爾一起進報社?或代替薩瑪澤爾進報社?」

  「不,我不這麼認為。」亨利說,「他對記者這一行不感興趣。不管怎麼說,他是以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名義控制著《希望報》。但即使這樣也沒有任何改變,他照樣還給我設了一個卑鄙的圈套。」他打量著朗貝爾:「若你處在我的位置上,你會怎麼辦?」

  「要是你願意,讓他們也沒有好果子吃。」朗貝爾說,「可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報紙乖乖地賣給他們,他們正求之不得。」

  「我不願意發生醜聞。」亨利說,「但我可以好聚好散,把報紙放棄算了。」

  「這無異於你承認失敗,他們會得意忘形。」朗貝爾說。

  「你總是勸我不搞政治,這不是一個擺脫政治的良機嘛。」

  「《希望報》與政治交易有別。」朗貝爾說,「你親手創辦了這份報紙,它是你的命運……不,你不能這樣。」他衝動地說,「要是我有錢的話!可我手頭所剩無幾,不知如何派上用場!」

  「我什麼地方都弄不到錢,他們完全清楚。」

  「接受薩瑪澤爾吧。你跟呂克好好合作,爭取抵消薩瑪澤爾的作用。」

  「若他與特拉利奧結成一夥,那就與我們勢均力敵了。」

  「薩瑪澤爾怎麼會有錢買股份?」朗貝爾問道。

  「提前支取他那部書的稿酬,要麼特拉利奧幫他忙。」

  「他為何那麼看重薩瑪澤爾?」

  「我怎麼知道?我甚至都弄不明白那傢伙怎麼會是革命解放聯合會的人。」

  「必須找到反擊的手段。」朗貝爾說。他一副沉思的神態,在房間來回踱著步。突然響起兩聲急驟的門鈴聲,朗貝爾臉霍地紅了,一直紅到頭髮根:「是我父親!我沒想到他來得這麼早!」

  「我避一避吧。」亨利說。

  朗貝爾神情尷尬,懇切地看著他:

  「你就不願意跟他打個招呼?」

  「噢,當然願意。」亨利急忙說。

  打個招呼並不礙事,可眼下這個人,也許就是他斷送了羅莎的性命,至於德國人,他肯定竭誠為他們效過力。亨利見他向自己走來,好不容易強裝出一個笑臉,嘴巴直哆嗦。只見他一頭灰發,浮腫發黃的臉上閃爍著一雙藍得像瓷器般發亮的眼睛。如此柔和、鮮豔的色澤竟閃現在這張衰竭的面上,令人不勝驚訝。朗貝爾先生等著亨利向他伸過手來,可最終還是他先開了口。

  「我很想和您見上一面,」他說,「熱拉爾老跟我提起您!」他露出一個微笑,旋即收了起來,「你多麼年輕!」

  對他來說,朗貝爾叫作熱拉爾,仍不過是個孩子。這很自然,同時也很奇怪。父子倆長得並不相像,可出於這種或那種原因,人們對他們倆會是一對父子並不感到驚奇。

  「朗貝爾才年輕呢,我不年輕了。」亨利活躍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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