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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他站了起來,波爾也跟著起身。這是個危險的時刻:每到這個時刻,他往往在她額頭上匆匆親一下,旋即轉身靠著牆壁,假裝馬上就要昏睡過去似的。可是有的時候,她緊緊勾住他,渾身戰慄或喘息不止,惟一能使她恢復平靜的辦法就是與她睡覺。他往往難以滿足她,而且也總是感到勉強。對此波爾不可能覺察不出。正是為了抵消這種冷漠,她使出渾身招數,其一舉一動無不令人懷疑她是否真的為了樂趣。亨利恨她喪心病狂、鮮廉寡恥,但更為痛恨的,是她虛情假意、低三下四。幸好,這天夜裡她沒有發作,她也許預感到有什麼事情不對頭。亨利面頰緊貼著清涼的枕頭,兩眼睜得大大的,反復思索著白天裡的事情,心裡並不怎麼惱火,只是感到幾分痛楚。錯的不是他,而是迪布勒伊。迪布勒伊悔恨也罷,發誓也罷,怎麼都無法洗刷這一過錯。它重重地壓在亨利的心頭,仿佛比他自己鑄成的大錯還更為沉重。

  全扔下不管,這是亨利醒來時閃出的第一個念頭。他沒有給迪布勒伊去電話。整個白天裡,他翻來覆去地想著這幾個字,猶如一支令人心靜、百唱不厭的小曲。這份報紙是他無可爭辯的領地,但是卻要去談判,去退讓,去締約。不,這種後果讓他感到厭惡。他更想隱居鄉間,重操寫作舊業,開始創作那部小說,至於《希望報》,他將靜靜地呆在火爐旁,以消遣的目光去讀。這一打算是如此誘人,以致當他在晚上10時看辦公室的門打開時,反倒暗暗地希望朗貝爾給他出的不是好主意。

  「昨天你留下呆了一會兒,真太好了!」朗貝爾說道,那聲音與其說在道謝,勿寧說是表示歉意。「我父親是多麼高興!」

  「與他結識,我也同樣有幸。」亨利說,「他看去已經衰老,但可以感覺到他過去富有魅力,如今仍不失某種風度。」

  「魅力?」朗貝爾驚詫地問,「他特別專橫。專橫,而且瞧不起人,實際上至今未改。」

  「噢!他不會是個隨和的人,這不難想像!」

  「一點兒也不隨和。」朗貝爾說,接著一揮手,仿佛想驅除不快的回憶:「關於報紙是否有什麼新的變化?」

  「沒有。」

  「那就聽我給你出出主意。」朗貝爾說道。突然他又感到窘迫:「你也許不願意聽吧。」

  「只管說吧。」

  「若你和呂克對付薩瑪澤爾和特拉利奧,你們有被吃掉的危險,可假設我在裡面?」

  「你?」

  「我有足夠的錢,薩瑪澤爾能買幾股,我也能買幾股。這樣一來,如果決定的通過以得票多數為准,那我們三比二,就贏了。」

  「你不是猶猶豫豫、考慮再幹不幹記者這行當嗎?」

  「這行當跟別的一樣,再說《希望報》也是我的一段光榮歷史。」朗貝爾假裝自嘲地說。

  亨利微微一笑:「我們在政治上並不總是一致。」

  「我才不管什麼政治。」朗貝爾說,「我只想要你保住報紙。無論怎樣,你保准能得到我這一票。此外,我也能看到你會變化,對此並不喪失信心。」他樂呵呵地說,「惟一的問題是特拉利奧是否同意。」

  「他該為留住這麼一位優秀的記者而高興。」亨利說,「幸好你還沒有厭倦通訊報道這一行。」他補充道,「你關於荷蘭那些文章棒極了。」

  「多虧了納迪娜。」朗貝爾說,「她對此的興趣之大,竟讓我也產生了樂趣。」他神色不安地看了看亨利:「你覺得特拉利奧會答應嗎?」

  「據我猜測,如我走,他們會感到事情不好辦;若我接受薩瑪澤爾,他們也許會向我作出一次讓步。」

  「你好像並不特別高興?」朗貝爾神情有些失望地說。

  「啊!這件事整個兒讓我厭煩!」亨利說,「我不知道想做些什麼……你摩托車在嗎?」他故意岔開話頭問道。

  「在。你想讓我帶你去什麼地方嗎?」

  「去裡爾街。斯克利亞西納住在貝爾瓊斯老太家。」

  「他跟她睡覺嗎?」

  「我不知道。克洛蒂家總住著一大堆作家和藝術家,我弄不清她跟哪些人親過。」

  「你常見他,斯克利亞西納?」他們下樓時,朗貝爾問他。

  「不。」亨利答道,「他時不時召我去一次,實在逃不掉。我一推再推,最後沒有辦法還得去。」

  他們跨上了摩托車,順著塞納河畔行駛,留下一路噪音。亨利望著朗貝爾的頸背,心間陡然生出幾分內疚。他的建議十分懇切。他並不是非要往報社擠,他這樣做只是為了幫亨利一把。「可我卻沒有好好謝謝他。」亨利心裡在想。可實際上,亨利一點兒也不感激他。「最好還是什麼都別管。我寧願甩手不管,絕對願意。」他反復思忖。保住報紙,留在革命解放聯合會,這意味著繼續與迪布勒伊攜手工作。可心中要是對誰有了這麼多積怨,還能與之攜手工作嗎?他沒有勇氣公開決裂,可他也不喜歡玩弄表面和好的把戲。「不,全完了。」當摩托車在貝爾瓊斯的府邸前停住時,亨利對自己這麼說道。

  「呃,我先走了。」朗貝爾失望地說。

  亨利猶豫了一下。剛才對他的誠心幫助反應那麼冷淡,現在又這麼匆忙地讓他走,亨利感到過意不去。

  「你樂意跟我一塊兒去嗎?」亨利問道。朗貝爾頓時面顯喜色,他特別喜歡見名人:「我很樂意。可這是不是冒昧?」

  「噢,一點兒也不。我們一起上那家茨岡夜總會喝點伏特加酒,要是斯克利亞西納來了興頭,他會把在夜總會演奏的樂手請個遍。跟他在一起,用不著拘束。」

  「我感覺到他並不十分喜歡我。」

  「可他很愛跟他不喜歡的人在一起。來吧。」亨利誠心誠意地說。

  他們繞過那座巨大的樓房,房子的窗戶全亮著燈,耳邊傳來了爵士音樂聲。亨利敲響了一扇側門,斯克利亞西納開了門,熱情地迎出門外,朗貝爾的到來看來沒有引起他絲毫的驚異。

  「克洛蒂舉行了一個雞尾酒會,真可怕屋子裡擠滿了小白臉,簡直就像是在自己住處了。從這邊走,等會兒咱們還要悄悄地溜。」他大敞著襯領,目光呆滯,像是蒙著一層霧。他們登上幾級樓梯。走廊的盡頭,一扇門正朝著一間燈光明亮的屋子,可聽見裡面嘀嘀咕咕的講話聲。

  「你有客人?」亨利問道。

  「讓你吃一驚。」斯克利亞西納得意洋洋地說。

  亨利跟著他,心裡忐忑不安。當他看見屋裡的客人時,不禁往後一退:伏朗熱和于蓋特。路易熱情地向他伸過手來。他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只是額頭的皺紋比以前稍深了些,下巴的棱角也更加分明:好一尊留給後代的精心雕鑿的漂亮雕像。忽然,亨利想起過去讀路易在自由區寫的那些奉承之作時,曾暗暗發誓,哪日見了面非揍爛他的下巴頦兒不可。他也給對方伸過手去。

  「我見到你真高興,老兄。」路易說,「我從不敢打擾你,知道你忙得不可開交,可是我還是經常渴望能與你聊聊。」

  「您可一點兒也沒有變化。」于蓋特說。

  她也沒有變樣,金色的秀髮,白皙的臉龐,風韻不減當年,連那微笑也如過去那般溫馨。她永遠不會變老,可當哪一天手指輕輕對她一彈,她也許即刻就會化為粉末。

  「因為我誰也不見。」亨利說,「我像個傻瓜似的只顧幹活。」

  「對,你的生活該很艱苦。」路易憐憫地說,「可是你已經佔據了第一流的文學地位。實際上,這不足為怪,我向來堅信你定會成功。你的那本書在黑市差不多要價三千,你知道嗎?」

  「目前,什麼書都和香腸一樣暢銷。」亨利說。

  「對。可是,對你的書評價非同一般。」路易以鼓勵的口吻說道,接著淡淡一笑,「應該承認,你選擇了一個黃金主題,你為此而增添了光彩。一旦掌握了這樣一個主題,書自然就可成功。」

  路易還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可他話中有股獻殷勤的味道,與他過去那種不容置辯的口氣形成鮮明的對照。

  「如今你情況如何?」亨利問道。

  亨利隱隱約約地感到羞辱,可不太明白到底是因為路易還是因為自己。

  「我希望在不久就要問世的一本週刊裡見到對我的文學批評文章。」路易一邊看著自己的指甲答道。

  「咱們離開這兒。」斯克利亞西納不耐煩地說,「這音樂難以忍受。走,上伊斯巴去喝點兒香檳。」

  「我以為他們把你的錢又刮光後,你再也不登那個破地方的門檻了。」

  斯克利亞西納狡黠地一笑:「刮錢是他們的行當,防止被刮是顧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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