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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整條瀑布呈黑白色,」迪布勒伊說,「這才叫美。我尋找別的顏色,結果沒有見到一絲色彩的痕跡。我平生第一次親眼看到黑與白原來是一回事。您應該走到水中去,一直走到那塊巨石邊。」他對亨利說,「這樣,白中的黑與黑中的白,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相信您的話。」亨利說。

  一到了迪布勒伊的嘴裡,河畔的一次漫步可以說成北極的一次探險,亨利和安娜常常報之以大笑,因為他對看見與發現這兩者根本不加以區別,仿佛在他之前,誰也沒有親眼欣賞過瀑布,誰也不知道什麼是水,什麼是黑,什麼是白。假如亨利一個人,那他肯定觀察不到這水霧與飛沫嬉戲的萬千景象,這變幻無窮、時隱時現的千姿百態,這數不勝數的細小漩渦。迪布勒伊細細地察看著這一切,仿佛想瞭解每一滴水的命運。「誰對他都可能會生氣,」亨利深切地看著他想,「可卻不能沒有他。」在他的身邊,世間的一切都變得舉足輕重,仿佛存在著巨大的生活樂趣,於是大家都加倍地生活。經他一變,這次漫遊法國鄉村竟成了一次探險遊歷。

  「您會叫讀者們吃驚的。」亨利微笑著對迪布勒伊說,迪布勒伊正一副入迷的神態,靜觀著落日的最後幾抹色彩。

  「為什麼?」迪布勒伊以忿忿不平的聲音問道。每當人們談論起他,他往往拿出這副口氣。

  「讀了您的書,誰都以為您感興趣的只是人,而大自然則微不足道。」

  「人不是在大自然中生活嗎?」

  對迪布勒伊來說,一片風光,一塊石子,一抹色彩,都是人的某種真實存在。任何事物都無法通過回憶、夢幻,通過投其所好或通過這些事物在他心中喚醒的激情打動他的心,惟一能使他動情的,是他在其中捕捉到的真實意義。不用說,較之於光禿禿的牧場,他更樂意在刈割牧草的農夫面前駐足。當他穿過一個村莊,他的好奇心變得更難以滿足。他什麼都想瞭解個一清二楚,諸如村民們吃什麼,怎樣參加投票,乃至他們勞作的具體細節和內心想法的具體色彩等等。為了能到農莊走一走,他不惜編造各種藉口:買雞蛋,要杯水喝,而且一旦有可能,他便進行長談。

  第五天的傍晚,安娜在一次下坡時車胎爆了。徒步行走了一個小時之後,他們遇見了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裡面住著三位年紀輕輕卻掉牙缺齒的婦人。她們每人懷裡抱著一個嬰兒,嬰兒有的胖一點兒,有的瘦一點兒,但都很髒。院子裡到處是糞便。迪布勒伊坐在院子中間修車內胎,他一邊用橡膠補胎,一邊貪婪地環顧四周:

  「就三個女人,沒有一個男的,真怪,是不是?」

  「男人都在地裡。」安娜說。

  「這時還在地裡?」他把鏽色的內胎浸入水盆,水面上立即泛起一個個水泡。「還有一個洞!你說,你覺得他們會不會同意讓我們在穀倉裡睡一夜?」

  「我去問問他們。」

  安娜消失在房子裡,幾乎剛走進房子就又出了門:「咱們要在牧草堆睡覺,她們很驚奇,可她們並不反對。只是她們堅持非要我們先喝點兒熱的東西不可。」

  「我很樂意在這兒借宿!」亨利說,「本想離一切都遠遠的,果真如願以償。」

  借著一盞冒著黑煙的油燈的光亮,他們喝著大麥茶,一起試著閒談起來。這三個婦女是妯娌,那三兄弟共同租種了這塊貧瘠的土地。十天前,他們一起到下阿爾代什打短工、采熏衣草去了,撇下她們度日如年,終日一聲不哼地喂牲畜、看孩子。她們還勉強知道微笑,可怎麼說話幾乎全忘了。對這個世界,她們就知道:這邊的農莊裡,長著栗樹,夜間清冷;下阿爾代什那邊長著熏衣草,要掙幾個法郎,就得流血流汗。對,她們遠離了一切,離得是那麼遙遠,以致當亨利一鑽入牧草堆,頃刻間便被儲存在於草中的陽光和各種氣味所包圍,頭腦發昏,夢見道路與城市全都不復存在,從此不可能返回巴黎。

  一條小道在栗樹林間蜿蜒,彎彎曲曲地向平原方向延伸。他們興高采烈地進了一座小城,城內的梧桐樹已經預示著南方炎熱的天氣就要到來,滾球遊戲又要興起。安娜和亨利坐在一家最大的咖啡店的露天座上,露天座空空蕩蕩。迪布勒伊一個人去買報紙,他們倆要了點兒麵包片。他們看見迪布勒伊和報販交談了幾句,然後慢悠悠地穿過廣場,邊走邊讀著報紙。回到露天座後,他順手把報紙往獨腳小圓桌上一放,亨利一眼看清了頭版醒目的大標題:美國人在廣島投放了一顆原子彈。他們默默無言地讀完了文章,安娜聲音驚恐不安地說:

  「這十萬個死難者,到底是為了什麼?」

  日本顯然就要投降,大戰就要結束,《塞文諾爾小報》和《阿爾代什回聲報》歡欣鼓舞,可他們三人惟有一種感覺,那就是恐懼。

  「他們難道就不能先威脅、恫嚇一番?」安娜說,「比如在偏僻的荒漠投放一次,我說不清楚……那顆炸彈,他們真的非投不可嗎?」

  「他們當然可以先設法給政府施加壓力。」迪布勒伊說,繼又一聳肩膀:「對德國城市、對白人,我懷疑他們還敢不敢放!只對著黃種人!他們憎恨黃種人!」

  「整個一座城市化為烏有,他們心裡總該有點不安吧!」亨利說。

  「我認為還有另一個原因。」迪布勒伊說,「他們很高興能讓全世界看一看他們有多大能耐,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施行他們的政策,任何人都不敢哼一哼。」

  「可他們為此而殺了十萬條性命!」安娜說。

  他們呆呆地正對著奶油咖啡,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那恐懼的文字,一個個重複著這句毫無作用的話。

  「我的上帝!要是德國人成功製造出原子彈!多危險啊!」安娜說。

  「美國人掌握了原子彈,我也並不高興。」迪布勒伊說。

  「報上說他們可以炸毀整個地球。」安娜說。

  「據拉爾蓋給我解釋,」亨利說,「要是發生了不幸的意外,引發了原子彈,地球倒不會爆炸,只是造成大氣膨脹,整個地球變成月球一般。」

  「這並不更讓人開心多少。」安娜說。

  不,這並不開心。只是當他們重新蹬車行進在一條陽光燦爛的道路上時,這一糾纏不清的恐怖難題便失卻其一切意義。一座四十萬人口的城市連同周圍自然界的一切就這樣化為烏有、銷聲匿跡了:這一切再也引不起任何迴響。這一天依然如故、井然有序——天是藍色的天,葉是綠色的葉,乾渴的土地仍然焦黃一片——時光一分一秒地悄然流逝,涼爽清新的黎明迎來了劈啪聲四起的正午,地球圍著註定由它陪伴的太陽旋轉,對它負載著的漫無目的的匆匆過客無動於衷:怎能相信這靜如亙古的蒼穹下,這些匆匆過客今日已經擁有能力,可將地球改變成古老的月亮?若在大自然中接連漫遊數日,不難發現這大自然中帶有幾分瘋狂。無論是雲彩變幻無窮的壯觀景象、高山靜止不動的憤怒與抗爭,還是昆蟲不絕於耳的喧鬧鳴唱,或是植物如瘋似狂的迅猛繁殖,其中無不包含著過分的怪誕,但是這是一種一成不變的溫和的狂熱。萬萬想不到它一旦進入人的大腦,便會變成殘殺人類的瘋狂。

  「您還有勇氣寫作!」他們一起坐在一條河畔,亨利見迪布勒伊從背袋中掏出了紙筆,驚歎道。

  「這是個魔鬼。」安娜說,「即使在廣島的廢墟中也照寫不誤。」

  「他不就在廣島的廢墟中寫嘛。」

  「那怎麼就不行?」迪布勒伊說,「反正總有什麼地方會成廢墟的。」

  他握起鋼筆,雙目茫然地久久呆了一陣。在這新添的廢墟之中寫作也許並不那麼輕鬆。他沒有彎腰去寫,突然說道:

  「啊!要是他們不把我們逼上絕路,逼得我們當不成共產黨!」

  「他們是誰?」安娜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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