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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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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亨利又在床上翻了個身。風呼呼地吹,透過碎石砌成的牆壁。他身上儘管穿著羊毛套衫,還蓋著毯子,可還是冷得難以入睡。惟有他的腦袋發熱,嗡嗡作響,仿佛發了高燒。他也許是發熱了。這是因為疲憊,由於陽光和紅葡萄酒的作用而產生的一種舒坦的熱。他到底在什麼地方?不管怎麼說,他正置身於一個任何人都不該處的地方:這地方是多麼閒適。他並不感到遺憾,也不追究自己。這份睡眠如同沒有噩夢纏擾的酣睡一般寧靜。他放棄了許多事情,不再寫作,而且也不每日遊玩,但以此為代價而獲得的,只是自我存在的意識,然而這已是非常巨大的收穫。他遠離塵寰,避開風寒,擺脫了纏身的難題,脫離了疲乏的軀體,在一種純潔的氛圍中逍遙。純潔,這可以像快感一樣令人心醉。他抬了一下眼簾,瞥見了昏暗的桌子和燭光,此時此刻,這位一直勤於筆耕的人心滿意足地想到了:「原來我處在中世紀!」然而,黑夜重又鎖住了這一歡樂的光芒。 「我沒有做夢吧?可我明明看見您昨天夜裡在寫作?」 「我是工作了一會兒。」迪布勒伊回答道。 「我把您當作了浮士德博士。」 他們裹著毯子,坐在這間高山小屋的門檻上,風吹打著他們身上的毯子。在他們睡覺的時刻,太陽悄悄地升起來了,天空蔚藍,在他們的腳下展開了一條雲彩鋪就的大道。有時,風將雲道撕裂,隱約可見一小片平原。 「他每天都工作。」安娜說,「至於工作環境,他不計較,可以在牲畜棚,在雨下,也可以在廣場;可寫作時間,每天無論如何需要四個小時。其餘時間,他才幹他想做的事情。」 「咱們現在想做點什麼?」迪布勒伊問。 「我覺得往山下走走不錯,可以看到更妙的全景。」 他們在歐石南叢中穿行,往山下走去,一直來到了黑人村寨。寨子裡,一些老嫗已經早早地坐在門前,雙手揮動著紡錘,膝上架著墊子,墊子上插滿了針。他們在一家食品百貨鋪兼小酒店喝了一種黑乎乎的飲料,接著騎上了寄存在這家店鋪裡的自行車。這些老爺車飽經戰爭的風雨,樣子著實難看:油漆呈鱗片狀剝落,護車板傷痕累累,輪胎鼓著奇形怪狀的大包。亨利的那一輛更是難騎,他惴惴不安,懷疑能否堅持騎到晚上。迪布勒伊夫婦終於在一條小溪邊停車歇腳,亨利見了總算松了一口氣。 這條小溪可能就是盧瓦爾河。河水冰冷,不可能下河沐浴,他從頭到腳灑了些河水,然後繼續上車趕路。上車時,他發現不管怎樣,這車輪還是轉動的,實際上,最不靈活的是車體。要修復車體,著實要花一番氣力,不過,儘管折騰得腰酸背痛,但亨利為重新修復了一件如此方便的工具感到十分幸福。他早已忘記了車體的用途竟會如此之大。車鏈和車輪固然使車子力量倍增,可驅使車子前進的惟一動力,是人的力量、勇氣與生命。車子令人滿意地跑著它該跑的路程,眼下正勇敢地向山口攀登。 「好像被拽住似的。」安娜說道。她裸露著雙臂,皮膚曬得黑黑的,秀髮迎風飄動,顯得比在巴黎時年輕多了。迪布勒伊人變黑了,也瘦了。他穿著一條運動短褲,雙腿肌肉結結實實,曬得黝黑的臉膛刻著條條皺紋,看去儼然一個甘地①的門徒。 ①甘地(1869~1948):印度民族運動領袖,在印度被尊稱為「聖雄」。 「比昨天要好多了!」亨利說。 迪布勒伊放慢車速,在亨利身邊騎著。 「應該說昨天並沒有怎麼用勁。」他開心地說,「您還什麼都沒有跟我談呢。自我們走後巴黎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就是天氣炎熱。」亨利說,「上帝!天太熱了!」 「那報紙呢?您一直沒有見特拉利奧?」 迪布勒伊的話中充滿了某種好奇,這種好奇心顯得如此迫不及待,像是一種焦慮。 「沒有。呂克認為只要再堅持兩三個月,就可以自己擺脫困境。」 「值得試試。只是不要負更多的債。」 「我知道,我們沒有再借錢。呂克打算多搞點廣告。」 「我承認當初並沒有考慮到《希望報》的訂數會下降得這麼厲害。」迪布勒伊說。 「噢!您完全清楚,」亨利微笑著說,「即使最終不得不接受特拉利奧的資金,我也不會難過的。為了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勝利,這一代價並不太大。」 「事實上,若它取得了勝利,那是全虧了您。」迪布勒伊說。 他的話聲比他的話本身還更有保留。他對革命解放聯合會並不滿意,這是因為他抱負太大了。誰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建立起一個像前共產黨那樣強大的運動。與他相反,亨利大喜過望,對集會的成功感到格外的高興。一次集會並不說明什麼大的問題,可那朝他抬起的五千張面孔他決不會很快忘懷。他朝安娜微微一笑: 「自行車自有它的魅力。從某種意義上講,它甚至比小汽車還更妙。」 車子騎得不像開始那樣快了。野草、歐石南、冷杉馨香四溢,山風溫柔清涼,沁人心脾。周圍的風光遠遠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背景。他們以自己強大的力量,征服了一片又一片風光。無論在上坡的疲憊中,還是在下坡的歡樂中,他們無不與起伏不平、氣象萬千的山色融為一體,與其共同存在,息息相通,而不只是將它作為風景加以欣賞。在第一天,亨利便滿意地發現了一點,這就是這種生活足以使您感到充實。腦子裡是多麼靜謐啊!高山、牧場和森林取代了他的大腦而存在。他不禁暗暗讚歎:「與睡眠不同的寧靜是多麼珍奇啊!」 「你們這地方選得很好。」晚上,他對安娜說,「真是個美妙的地方。」 「明天也肯定一樣,准不錯。您願意從地圖上看看明天的行程嗎?」 在下榻的小客棧裡,他們一起用晚餐,喝著一種氣味嗆人的白酒。迪布勒伊在一張鋪著油漆布的桌子一角攤開了地圖。 「指給我瞧瞧。」亨利說道。他目不轉睛地乖乖順著鉛筆頭,看著那紅的、黃的和白的線條兒。 「這許許多多小路,您怎麼能選准呢?」 「這才叫有趣嘛。」 第二天亨利心裡想,真正有趣的是親眼看到後來發生的一切與原來的計劃是多麼吻合,絲毫不差。每一個轉彎,每一道山坡,每一道下坡,以及每一座山崗無不處在預定的位置上。多麼讓人放心啊!人們仿佛感到在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然而,那一個個標記變成了一條條真正的路,一座座真正的房屋,這種變化會給您帶來任何創造都無法達到的效果。如這簾瀑布,雖然在地圖上已經打上了一個藍色的標記,但當您在彎彎曲曲的峽谷深處猛然發現那水花飛濺的大瀑布時,仍會不勝驚訝。 「觀賞是多麼令人滿足啊。」亨利說。 「對,只是永遠都看不夠。」迪布勒伊遺憾地說,「這匆匆一瞥,既給予您一切,又不給予您任何東西。」 他並不是什麼都看,可一旦他對某件東西著了迷,那可真叫沒完沒了。亨利和安娜無奈,只得跟在他的身後,爬過一處又一處懸崖,來到飛瀉的瀑布邊。他赤腳走進翻騰的小潭中,直到運動褲的下部被水淹沒。等他回到深潭邊的平地上坐定,他以權威的口吻說: 「這是我們見到的最美麗的瀑布。」 「您總是偏愛眼前的東西。」安娜笑著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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