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蒙·波娃 > 名士風流 | 上頁 下頁
八〇


  出乎眾人意料,納迪娜的化學考試通過了。筆試勉勉強強,可口試,她憑自己的那份口才和那般從容,輕而易舉地把考官們唬住了。我們一家三口在一家露天餐廳要了香檳酒,擺了豐盛的晚餐,對這次勝利通過慶賀了一番。然後,她便和朗貝爾走了。這是個好機會。第二周,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大會如期舉行,家裡人來人往,來客不斷。羅貝爾少有幾分空暇,可我為能不同他人分享、獨自享受這幾分珍貴的空暇感到十分幸福。亨利熱情地協助他的工作,使我深受感動,何況我知道亨利本來對這類事情缺少熱情。他倆都說大會兆頭很好。「如果他倆都這麼說,那可能確實不錯。」我在瓦格拉姆大街上邊走邊想。不過,我心裡還是忐忑不安。羅貝爾多年未公開講過話,他能否像過去那樣觸動聽眾的心?我越過沿人行道一字擺開的警車,繼續向代爾納廣場走去,提前到了會場。十年前,蔔萊耶爾集會的那個晚上,我也是獨自一個提前趕到會場,圍著廣場轉了很長時間後,到洛林酒家喝了杯葡萄酒。這次,我沒有進酒家的門。過去的永遠過去了。驀然間,我感到揪心的遺憾,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緣故。噢!十有八九是因為過去的緣故吧。我返身沿著淒涼的人行道信步走去。我想起了當年羅貝爾登上主席臺時,自己內心陡然而生的那份痛楚,仿佛別人把他從我手中奪走了似的。今天這個晚上,一想到他就要登臺,離著我遠遠的,我不禁感到恐懼。會場裡人還不多。「大隊人馬往往都在最後一分趕到會場。」康熱夫婦告訴我說。

  我儘量裝出冷靜的樣子跟他們聊天,可兩隻眼睛卻焦灼不安地盯著入口。人們到底是不是跟著羅貝爾走,就要見分曉了。當然,即使他們跟著他走,也談不上什麼勝利。可話又說回來,倘若會場空空蕩蕩,那就徹底失敗了。會場上人越來越多。當演講的人們在一片掌中上講壇時,整個會場已經座無虛席。主席臺上,那一張張親切的臉龐突然變成了一副副嚴肅的面孔,讓人看了真不習慣。勒諾瓦那副強裝的姿態,生硬得像塊木頭,簡直跟桌子椅凳難以分辨;與此相反,薩瑪澤爾獨佔了整個主席臺的光彩,這裡是他最自然的場所。亨利開始講話,那親切的話語旋即使巨大的會場縮小,仿佛成了一間私人的臥室:他眼前看到的不是五千聽眾,而是五千個單個的人,他拿出幾乎像在傾心交談的聲調,親切地對大家講話。透過他的字字句句,他漸漸向我們奉獻出了友情,這是不容置疑的友情:人生來並不是命中註定要仇恨,要打仗。我們聽著聽著,對此愈加堅信不疑。聽眾報之以經久不息的掌聲。

  接著,梅裡科故意講了有氣無力的幾句話。繼而輪到羅貝爾。場上歡聲雷動!他剛站起身子,人們便鼓掌跺腳,齊聲歡呼。他神態冷靜地等待著。我心中自問此時他是否激動:反正我已經心潮激蕩。這些天來,我見他日以繼夜地伏案工作,紅紅的雙眼,弓著腰,顯得孤獨,對自身缺乏把握。此時,五千人歡呼的正是這同一個人。他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呢?是一位偉大的作家,同時又是警覺委員會和反法西斯集會的領袖;是一個獻身革命而又不否認自己是知識分子的知識分子。對老一輩來說,他代表著戰前;對年輕一代,他又代表著現在,代表著他們的希望。他實現了過去和現在的統一……他無疑還是其他種種的化身,每一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愛戴著他。人們繼續在鼓掌,掌聲在我心間擴大,響亮無比。名聲、榮譽,平常我對這些東西不屑一顧,可今天晚上,它們在我眼裡是多麼值得羡慕。我心中在想:「能夠正視其生活的真實並從中汲取樂趣的人是多麼幸福;能夠從朋友的臉龐上看到自己的生活之真實的人是多麼幸福。」他們終於平靜下來了。

  羅貝爾剛一張開嘴,我的雙手早已濕乎乎的,額頭掛滿了汗珠。儘管我知道他善於言辭,可我還是提心吊膽。幸好,我很快就被他吸引住了。羅貝爾講話毫無誇張之處,其邏輯步步逼緊,猶如暴風雨一般不可抵擋。他沒提出什麼綱領,而是向我們下達任務。這些任務是如此緊迫,不能不去立即完成。完成這些任務的必要性本身就是勝利的保障。我的周圍,人們臉上洋溢著微笑,眼睛閃閃發亮,每個人都可以從他人的臉上看到自己的信念。不,這場戰爭並非枉然,人們終於從中悟到了安於自私自利要付出多麼慘重的代價,他們將要把自己的命運緊緊掌握在手中,獲得和平的勝利,在整個地球上取得自由和幸福。

  這是清楚、明確、再也簡單不過的常理:人類只能需要和平、自由和幸福,又有什麼阻擋人類實現自己的希望呢?在地球上統禦的只有人類。透過羅貝爾的一字一句,這個明顯的道理清楚地擺在我們眼前。他一講完話,掌聲大起,經久不息,我們是在為真理鼓掌。我用手絹揩了揩雙手。和平有了保障,前途有了保證,最近的和遙遠的結成了一體。我沒有聽薩萊夫的講話。他和梅裡科一樣討厭,可這無關緊要。勝利已經在握,不僅僅是這次集會,而且包括這次集會所意味的一切。

  最後一個講話的是薩瑪澤爾。他很快開始叫喊,開始吆喝,儼然集市上的一個叫賣者。我重又坐在座椅上,周圍的人跟我一樣難以自己,傻乎乎地被這些話語所陶醉。這不是什麼希望,也不是什麼先兆:僅僅是話語而已。在蔔萊耶爾會場,我曾在那一張張全神貫注的臉上看見過同樣的光芒,但這並沒有阻擋華沙、布痕瓦爾德、斯大林格勒、奧拉杜爾悲劇的發生。是的,大家都知道安於天命與自私自利的代價。可是,大家雖然早已明白,但也毫無用處。人們從來就沒有成功地阻止過災禍的降臨;也不可能在朝夕之間可望獲得成功,至少在我們活著的這一代已經不可能了。至於這一漫長的史前時代之後將發生什麼,不得不承認根本無法想像。

  前途並沒有把握,近的與遠的一切都毫無保障。我瞥了羅貝爾一眼。所有這一雙雙眼睛反映出的難道真的就是他說的道理?人們也在別處審視著他:從美國、從蘇聯、從遙遠的過去審視著他。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怎樣的人?也許只是一個老夢幻家。做夢向來缺乏嚴肅性。也許他將來就會這樣來看待自己。他將意識到自己的行動毫無益處,或者更糟,只是起到了矇騙人們的作用。若能以我的意志為轉移,宣佈世間沒有真理可言就好了!可是,真理確實存在。我們的生活分明存在著,猶如石塊一般沉重,有著我們所不瞭解的一面,這是多麼可怕啊。我肯定自己這一次說的不是胡話,我一滴酒也沒喝,黑夜也尚未降臨,然而恐懼感卻使我窒息。

  「你們滿意嗎?」我一副超脫的樣子問他們。亨利是滿意的。「這是一次成功。」他快活地告訴我。薩瑪澤爾說:「這是一次勝利。」可是羅貝爾卻咕嚕道:「一次集會,這證明不了什麼東西。」十年前,他從蔔萊耶爾會場出來時,沒有說過類似的話。當時,他滿面紅光,神采奕奕。然而,我們都考慮到戰爭也許最終將要爆發:這種清醒的認識來自何處?啊!我們面前時間還長。透過戰爭的威脅,羅貝爾隱約看到了法西斯主義最終要被消滅,這將付出何種犧牲,他已經徹底超越。

  如今,他感覺到暮年已至:他需要短時期內的明確信念。後來幾天,他一直抑鬱不歡。本來,當夏爾利埃告訴他已經加入了革命解放聯合會時,他應該喜笑顏開的,可是我發現他從來沒有像這次會談後那樣沉默寡言。不過,我心裡是理解他的。這主要不是因為夏爾利埃那副外貌的緣故:夏爾利埃出了集中營後,頭髮雖然還沒有長起來,皮膚發紅、粗糙不平,可他總歸又長了十公斤,還配了假牙;也不是他講的那些事情的緣故,對集中營的那種種恐怖我們已經再也清楚不過了。令人難以忍受的應該說是夏爾利埃說話時的那種腔調。他原本是位最溫和、最執著的理想主義者,如今,當他回憶起遭拳打、挨耳光、受酷刑、經受饑餓、腸絞痛等忍辱負重的日子時,卻付之一笑。這談不上什麼厚顏無恥的笑,可這是幼稚的笑,還是看破紅塵的笑,是超脫的笑,還是愚蠢的笑,誰也不甚清楚。他恥笑社會黨想入非非,期待他重新加入他們的隊伍,對共產黨人他則始終存著內心那份由來已久的厭惡。革命解放聯合會吸引了他,他許下諾言,答應要把聚集在他身後的一大班人馬一起帶來。等他離開我們後,羅貝爾對我說:

  「你那一天對我猶豫不決還感到奇怪,可你現在明白了吧。今天,當人們參與行動時,最可怕的一點是大家對錯誤付出的代價都一清二楚。」

  我知道他認為他的同輩人及他本身對這場大戰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然而,他是頭腦最清醒、行動最積極地反對這場戰爭的人之一。可是,他失敗了,於是便把自己視為罪人。使我感到驚奇的是,他與夏爾利埃的會面竟喚起了他內心的痛楚。一般來說,他往往對集體而很少對個人作出反應。

  「不管怎樣,即使革命解放聯合會本身就是個錯誤,也不會造成大難。」我說。

  「小災小難也是難。」羅貝爾說。他遲疑了一下:「只有比我現在年輕的人才會輕信前途可以拯救一切。我深感自己的責任比過去更加有限,但同時也更加明確、更加重大了。」

  「怎麼回事?」

  「呃,我的想法與你頗為相似,一個人的死亡或災難是永遠無法超越的。噢!我是在逆流而行。」他補充道,「現在年輕人的心腸比我們過去要硬得多,甚至連廉恥心也蕩然無存了,而我倒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反過來不正可以說明您變得比以前更加實在了嗎?」

  「我沒有把握:什麼地方實實在在?」羅貝爾問道。

  毫無疑問,他比以前更加脆弱易擊了。幸虧集會見了成效,每天都有人來登記入會。共產黨人最後也沒有向革命解放聯合會宣戰,他們言談之中雖然帶著惡意,但掌握一定分寸,並不過火。整個運動可望真正得到發展。惟有一點不利,就是《希望報》因此而失去了許多讀者,不久將被迫使用特拉利奧的資金。

  「您肯定他准會出錢?」我問道,一邊在鏡中很不滿意地端詳著自己。

  「當然肯定。」羅貝爾回答道。

  「那您為什麼要去赴這次晚宴?為什麼還要拖著我去?」

  「不管怎麼說,還是讓他保持興頭的好。」羅貝爾說道,一邊遺憾地在系著領帶。「對一個準備從他身上挖出八百萬的傢伙,怎麼也得吹吹他的癖好。」

  「八百萬!」

  「對!」羅貝爾說,「他們到了這個地步!完全是因為呂克的過錯。多固執!可他們將不得不拿特拉利奧的錢。薩瑪澤爾親自去調查了一番,認為他們無論如何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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