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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那麼,您為什麼又改變了主意?您再也不相信有可能迫使共產黨人同意?」

  「當然相信。若取得成功,他們有可能不拆橋。」羅貝爾一時打住了話頭,猶豫了片刻,繼續說道:「我是就全域考慮這個問題。」

  「就運動這個全域?」

  「對。這個社會主義的歐洲,我有時不禁自問,是不是一種空想。不過,任何沒有實現的思想都很像空想的。要是總認為什麼都沒有可能,那就永遠辦不成什麼大事,除非世上已經存在。」

  他仿佛在跟一個無形的對手爭辯,為自己辯護。我納悶他到底從什麼地方突然冒出這麼些疑慮。他歎息了一聲:「要明辨真正的可能性與夢想,談何容易。」

  「列寧不是說過『應該夢想』嗎?」

  「說過,可條件是必須當真相信自己的夢想。問題在於我是不是當真。」

  我驚奇地看了看他:「您想說什麼意思?」

  「我如此固執不是出於挑釁、出於高傲、出於對自己的縱容吧?」

  「您居然有這種顧慮,真奇怪。」我說,「平常您從來不懷疑自己。」

  「我對自己的習慣也是有過懷疑的!」羅貝爾說。

  「那您就對這種習慣表示懷疑吧。也許是擔心失敗或害怕事情複雜化您才試圖讓步的。」

  「也許。」羅貝爾說。

  「我猜想您掛記著共產黨人要向您發起攻擊,心頭不舒暢吧?」

  「是的,是不舒心。」羅貝爾答道,「為了達到相互理解,作了多大的努力啊!而他們非要造成最可惡的誤解不成。是的,」他補充道,「也許是我心頭的那個作家在怯懦地勸告那位政治家就此罷休算了。」

  「瞧您。」我說道,「若您開始嚴格地檢查起您的思想動機,那就永遠沒個完。還是像斯克利亞西納所說,腳踏實地吧。」

  「可惜!這是一個變化不定的實地!」羅貝爾說,「特別當我們只掌握片面的情況的時候。對,我相信歐洲左派有可能成功,可是這難道不是因為我堅信它必定成功的緣故嗎?」

  羅貝爾提出這樣的問題,真讓我困惑不解。他憤然責備自己過分幼稚地相信了共產黨人的誠意,可是這也不該氣得他對自己懷疑到這個程度。自從我們共同生活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他試圖採取一種偷懶的解決辦法。

  「您是什麼時候想到要放棄革命解放聯合會的?」我問道。

  「噢!我並沒有實實在在地想過。」羅貝爾回答道,「我只是這麼問問自己而已。」

  「那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問自己的?」

  「兩三天了。」羅貝爾說。

  「沒有特殊的原因?」

  他淡然一笑:「沒有特殊的原因。」

  我打量了他一下:「是不是只是因為您累了的緣故?您看上去是累了。」

  「我是有些累,真的。」他說。

  突然,這在我眼裡顯得一清二楚:他一副倦容。他兩眼發紅,臉上虛腫,皮膚沒有一點光澤。「因為他已經不再年輕了!」我焦灼不安地想。噢!他還沒有老,可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無節制地工作了。可是,他硬是這麼幹,甚至還加倍地拼命工作。也許是為了向自己證明他還年輕吧。除了忙革命解放聯合會、《警覺》雜誌和他的書外,他還要接待來訪、回復信函、處理電話,誰都有緊急的事情非要向他彙報,其中有鼓勵、有批評、有建議,也有提出的問題。若不接待他們,若不發表他們的意見,那就無異於使他們經受饑餓與乾渴,無異於逼他們去遭受貧困,去發瘋,去死,去自殺。凡來客,羅貝爾一概接待,這占去了他夜晚的時間,他幾乎從不睡覺。

  「您幹得太多了!」我說,「要是您再這樣幹下去,那您就要沒命了。總有一天您的心臟會突然停止跳動,而我卻好好的!」

  「還要再擠出一個月來,不能再多擠了。」他說。

  「您以為休假一個月就足以恢復健康?」我思索片刻,說道,「應該想法子找幢郊區的住房。您每個星期去巴黎城兩三次,其餘時間不得接待來訪、處理電話,要安心休息。」

  「憑你就能找到房子了?」羅貝爾含譏帶諷地問道。

  跑住房介紹所、看房子,我實在沒有多少興趣,也沒有空暇。但是看到羅貝爾那樣勞累,我心都碎了。他已經拿定主意,集會如期舉行,然而他心裡卻很不安,只有取得驚人的成功,共產黨人才可能買帳。萬一他們過河拆橋,革命解放聯合會該怎麼辦?我也一樣,心裡總掛念著能否成功。與羅貝爾相比,我對個人、對生活的各種財富,諸如情感、文化、幸福等更為珍視。我不由得想到即使到了沒有階級的社會,人類也一定會完善自己,而不會否認自己的這些財富。

  感謝老天爺,納迪娜不再向她父親吹風,說她的那些共產黨員同志對他如何譴責了;她也不再沖著我們大加諷刺,嚴厲抨擊美帝國主義了,她的那部《資本論》也永遠地合上了。有一次,她沒頭沒腦地對我說:

  「實際上共產黨人和資產者是一碼子事。」

  我並不感到驚奇:

  「怎麼回事?」

  我當時正在卸妝準備睡覺,她坐在我臥室沙發的邊沿上。她往往選擇這種時刻跟我談盤桓在她心中的事情。

  「他們都不是革命者。他們都贊成秩序、工作、家庭和理智。他們的公道是將來的事情,眼下,他們和別人一樣,都勉強忍受著不公。再說,他們將來的社會,也只不過是社會而已。」

  「顯然如此。」

  「也許等上個五百年,世界還沒有變化,我對這不感興趣。」

  「你總不至於想像一個季節就可以重新創造一個世界吧。」

  「你說話的口氣就像若利,真好笑。看你說話的樣子,仿佛我對他們那套玩藝兒了如指掌似的。可實際上,我並不明白為什麼要加入共產黨。那個黨跟別的黨沒什麼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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