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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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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這我同意,這類假設是愚蠢的假設。」他過於激動地說道。 我思忖羅貝爾是否給亨利造成了一種感覺,仿佛是逼他成交。確實,當羅貝爾想要不惜一切代價達到自己的目的時,他可能會十分粗暴的。若他傷害了亨利,我只能感到遺憾。眼下,他已經相當孤立了,他千萬不該失去這份友情。 「羅貝爾對人愛得愈深,要求就會愈高。」我說道,「比如對納迪娜吧,我就發現了這一點:每當他對她的期望不那麼過分時,他對她就比較寬容。」 「啊!可為他人的利益和為自身的利益而要求嚴厲,則完全不是一回事。若是為了前者,那才是愛的表示……」 「可對羅貝爾來說,兩者是合在一起的!」我說。 平常,我討厭談論羅貝爾,可是我無論如何也要清除我從亨利心中感覺到的這種積恨。「《希望報》與革命解放聯合會的結合在他看來是必不可少的,您應當承認這一點。」我用目光詢問著亨利:「您以為他用您用得過分隨便了?不,那是出於敬重。」 「我知道。」亨利微笑著說,「他自己明白的事情總是動不動就強加於人,得承認這是一種帶有幾分帝國主義色彩的敬重方式。」 「不管怎麼說,既然是您自己同意的,他也就沒有多少過錯了。」我說,「我不太明白您到底責怪他什麼。」 「難道我說過我責怪他什麼了嗎?」 「沒有,可這感覺得出來。」 亨利遲疑了片刻:「噢!這是件微妙的事情。」他一聳肩膀說道,「若迪布勒伊能處在我的位置上看待問題,哪怕只有一分鐘,我都會感激的。」他十分和藹地朝我微微一笑:「可您就能做到。」 「我可不是一位幹事的女人。」我說,「不錯,」我緊接著補充道,「羅貝爾時不時故意蒙上自己的眼睛,可這並不妨礙他真正關心別人,並具備無私的情操。您實在是錯怪他了。」 「也許。」亨利開心地說,「您知道,當人們違心地接受了一件事情,心裡對逼他接受的人總是有點怨氣的。我承認這並不十分恰當。」 我帶著一種負疚的心情打量了亨利一番: 「《希望報》與革命解放聯合會建立的那些新關係,對您來說是個很重的負擔。」 「噢!現在就談不上什麼負擔了。」他說,「我已經參與了。」 「可您當時並不渴望參與。」 他淡淡一笑:「不那麼狂熱。」 他不知說過多少遍政治攪得他頭痛,可他如今卻整個兒陷了進去。我歎息道:「斯克利亞西納的話總有一點道理吧,政治從來也沒有像今天一樣吞噬人。」 「迪布勒伊那個魔王可不容吞噬。」亨利帶著某種羡慕的口吻說道:「他寫得還跟從前一樣多。」 「一樣多。」我說道。我猶豫了一下,不過,對亨利我真的有一股子信賴感。「他寫得一樣多,可並不如以前自由。那些回憶文章,您曾讀過其中的片段,哎,他已經放棄發表了,他說別人可以從中找到很多的武器來對付他。一想到成了社會活動家,就再也不能像作家那樣保持百分之百的誠實,真令人心寒,不是嗎?」 亨利沉默了片刻:「寫作的某種非理性,顯然是消失了。如今迪布勒伊發表的一切東西都得從他不得不考慮到的環境中去解讀,可我並不認為這會減少他的誠意。」 「事實是那些回憶錄永遠不可能問世了,這真讓我懊惱!」 「您錯了。」他友好地說,「一個毫無保留、但也不負責任地懺悔的人,較之一個對自己所說的一切完全負責任的人,其作品並不會更真實、更全面。」 「您這麼看?」我問道,接著我又添了一句:「您對自己也會提出這類問題嗎?」 「不,根本不會提出這種問題。」他答道。 「那總會提出一些問題吧?」 「問題總會不斷出現的,是不是?」他支吾搪塞道。 我追問道:「您那部歡快的小說進展如何?」 「噢,我已經不寫了。」 「小說寫得淒淒慘慘了吧?我早就有話在先。」 「我再也不寫了。」亨利抱歉地微微一笑道,「一點也不寫了。」 「算了吧!」 「文章嘛,那當然,因為文章看完也就完了。可名副其實的書,我再也沒有能耐寫了。」 他再也不能寫了,波爾的胡言亂語中也含有真情。他過去是多麼喜愛寫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為了什麼?」我問道。 「您知道,不寫作是很自然的事。反過來倒就不正常了。」 「對您來說不一樣。」我說,「您不寫作意味著失去生命。」 我苦惱地凝視著他。我曾對波爾說,「人都在變」,然而儘管知道他們都在變化,在許多方面卻仍然固執地把他們看作是永恆不變的。又有一顆恒星在我的天際旋轉起來了。「您是否認為在今天這個時代,寫作純屬枉然?」 「噢!不,」亨利說,「倘若有人還保持其寫作的靈感的話,那是他們的造化。就個人而言,我已經毫無創作的欲望,事情就是這樣。」他淡然一笑:「我向您和盤托出吧,我再沒有什麼可寫的了,或者這麼說吧,我想要寫的在我看來毫無意義。」 「這種心境很快就會消失的。」我說。 「我不相信。」 我心裡揪得緊緊的,放棄寫作,這對他來說該是多麼痛苦。我既遺憾又帶著幾分責怪的口氣說道:「我們經常見面,可您從來沒有跟我們談過這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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