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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她神情不滿地向我遞過她的指尖。我跨上自行車,徑直朝前騎去。跟她一起吃晚飯,這倒挺讓我高興,可我實在不太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恐懼男人,扮演著小姑娘的角色,說不定很快就會把她的那顆心和她那副柔弱的身子交給我。我謝絕了她,並非客觀情況讓我害怕,而是因為我預見到了她的命運,無心從中取樂。有一天,納迪娜曾責怪我:「你呀,永遠都不合群。」這話切中要害。我總是以醫生的目光看人,我因此很難與他們建立人際關係。我很少發火,也難得記仇。可別人對我的美好情感也幾乎觸動不了我的心,這都是我的職業造成的。我不得不漠然地經受我所作的精神分析移情的後果,並在適當的時刻予以消除,甚至在我的個人生活中,我也保持這種無動於衷的態度。一旦病人犯了病,我便很快診斷出該病人患的是幼稚精神混亂症,我清楚地看到了我自己在病人幻覺中的形象:母親、祖母、姐姐、孩子、寵兒。我實在不太喜歡他們對我的形象如此大施魔法,可我卻不得不忍受著。我不由得設想假若哪一天真有一個正常人感情衝動,依戀於我,我准會馬上向自己發問:他在我身上看到了誰的形象?他企圖滿足何種受壓抑的欲望?這樣一來,我十有八九衝動不起來。

  我可能已經騎出了巴黎城區。此刻,我沿著塞納河行進在一條狹窄的馬路上,左邊是欄杆,右邊是低矮的房子,房子歪歪斜斜,遠處亮著一盞盞破舊的路燈,路面泥濘,可人行道上積著白雪。我朝著灰暗的天空微笑。這時光是我逃避克洛蒂的沙龍獲得的,不屬￿任何人。大概是這一緣故,這寒冷的空氣中竟洋溢著如此的歡樂。我還依稀記得,昔日,我常被自己的呼吸所陶醉,歡樂往往突然湧至心間。此時,我不禁自問,若這樣的時刻不復存在,活在世間又有什麼必要?這樣的時刻還會重現嗎?有人邀我穿越大西洋,去發現一個嶄新的大陸,可我只知道回答:「我害怕。」到底害怕什麼?我以前可不是膽小如鼠的人。在巴伊約利弗樹林或格萊齊涅森林,我經常頭枕背袋,身裹一床毯子,獨自一人睡在滿天星斗之下,睡得是那麼安然,就像在自己的床榻上酣睡。在我看來,不要嚮導、獨自冒險、攀登覆蓋著滑動粒雪的高山,再也自然不過了。對所有謹慎的勸告,我一概嗤之以鼻。我常常孤身坐進勒阿弗爾或馬賽嘈雜的咖啡館,或穿過卡比利亞的村寨,悠閒漫步……我突然掉轉車頭。沒有必要自己欺騙自己,硬要騎向天涯海角,若我真的想重獲昔日的自由,那最好還是趕緊回家,連夜給羅米歐回話:同意。

  可是,我沒有回話,過了幾天,我仍然心神不定地請人出主意,仿佛是一次去地球中心的歷險。

  「若處在我的位置,您會同意嗎?」

  「當然。」亨利詫異地說。

  正是在這天夜裡,巴黎的上空燈光閃爍,劃出一個個巨大的V字。他們帶來了香檳酒和唱片,我準備了吃的,家裡也到處插上了鮮花。納迪娜藉口有急事,獨自呆在房間,她是因為這節日而賭氣,在她眼裡,這節日只不過是死亡的周年紀念日。「古怪的節日。」斯克利亞西納說道,「這不是結尾,而是開端,是一出真正的悲劇的開端。」

  在他看來,第三次世界大戰不久前已經爆發了。我樂呵呵地沖著他說:「別扮演您的珈桑德拉①角色了。去年的聖誕節前夜,您就向我們預言災難在即,我想您打賭打輸了吧。」

  ①特洛伊公主,女預言家。

  「我根本就沒有打賭。」他說,「再說,一年還沒有過呢。」

  「不管怎麼說,法國人現在並沒有對文學失去興趣。」我讓亨利作證:「《警覺》雜誌收到的稿件,多得不得了,是吧?」

  「這證明法國選擇了亞歷山大城的命運。我寧願《警覺》雜誌不怎麼走運,而像《希望報》這樣一份大報不要有被清查的危險。」

  「你在瞎說些什麼呀?」亨利生氣地說,「《希望報》一切順利。」

  「有人告訴我您將不得不去找私人贊助。」

  「誰跟你說的。」

  「啊!我記不得了。都在這麼傳。」

  「這是謠傳。」亨利冷冷地說。他心情顯得不怎麼舒暢,這真有點怪,除了他,大家都這麼開心,包括波爾在內,連斯克利亞西納也沒有一點憂鬱,儘管他總是週期性地產生絕望。羅貝爾講述著屬￿另一個世界的一些故事,那是二十年代的一些往事,勒諾瓦和朱利安跟他一起回憶著那些富有異國情調的時光。兩個誰也不熟悉的美國軍官在低哼著一支遠東敘事曲,一位韋科女郎躺在長沙發上酣睡。儘管有著那一個個業已消失的悲劇和一個個即將降臨的災難,這個夜晚仍然不失為一個節日的夜晚。我可以肯定,這並非因為歌聲和焰火的緣故,而是因為我心中憋不住想笑,也想哭。

  「咱們去看看外面的熱鬧!」我說,「然後再回來吃晚飯。」

  大家興高采烈,全都表示贊同。我們沒費多大勁便到了協和廣場那一站的地鐵口,可想要進入廣場,就是另一碼子事了。臺階上人山人海,為了避免走散,我們彼此緊挽著胳膊。可正當我們踏上最後一級臺階時,突然發生一陣騷動,來勢如此兇猛,竟把我從羅貝爾的胳膊中沖了出來:只留下了我和亨利,背朝著我們本來打算去的香榭麗舍大街方向。人流挾裹著我們朝杜伊利宮湧去。

  「不要硬想抵擋了。」亨利說,「我們等會兒反正都要到您家聚合。只有隨著人流去了。」

  在一片歌聲、笑聲中,我們湧到了歌劇院廣場。廣場披著紅色的盛裝,映著紅色的燈火,整個兒一個紅色的世界。這真讓人有點心悸,若不小心,跌倒在地,那十有八九要被踩死,可這也令人心潮激蕩。一切都還沒有定局,過去不會再現,將來也捉摸不定,可是現在卻一片輝煌,讓我們空蕩的腦袋、乾渴的嘴巴和激烈跳動的心臟全都隨著這輝煌的現在時刻而去吧。

  「您不喝一杯嗎?」亨利問道。

  「如果可能的話。」

  我們費盡周折,終於慢慢地在一條通向蒙馬特爾的大街上擺脫了人群,來到了一家小酒店。小店裡擠滿了身著軍裝的美國人,他們哼著歌曲。亨利要了香檳酒,我又渴又累加之心頭激動,因此而嗓子發幹,一口氣連喝了兩杯。

  「這是節日,是不是?」我說。

  「當然是。」

  我們友好地相互凝望。我與亨利呆在一起,感到心情舒暢,這是很難得的。我們倆之間隔著的人太多了,有羅貝爾、納迪娜、波爾。可在這個夜晚,他在我眼裡顯得十分親近,香檳酒也給了我幾分勇氣:

  「您今天晚上好像並不開心。」

  「開心。」他遞給我一支煙。他確實顯得悶悶不樂。「可我在納悶,到底是誰到處放風,說《希望報》陷入困境,很可能是薩瑪澤爾。」

  「您不喜歡他嗎?」我說,「我也一樣。那些不戴假面具便不登場的虛偽傢伙真叫人討厭。」

  「可是迪布勒伊倒很看重他。」亨利說。

  「羅貝爾?他是認為他有所用處,但對他並無友情可言。」

  「這又有什麼區別?」亨利問道。

  他的語調在我聽來就如他的提問一樣奇怪。「您想說什麼意思?」

  「眼下,迪布勒伊已經整個兒投入到他的事業中去了,以致他對別人表示的友情的多少,要視其用處而定。」

  「這可絕對不是實際情況。」我氣憤地說。

  他一副挪揄的神態看了我一眼。「我在揣摩,若我不把《希望報》向革命解放聯合會敞開大門,他還會對我有何友情。」

  「他會失望的。」我說,「出於種種原因,最終迫使您接受了,他顯然會因為種種原因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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