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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過去的社會黨人朋友中,有的與敵合作,有的死于集中營,夏爾利埃正在瑞士養傷,而至今對社會黨仍然忠貞不渝的舊友對羅貝爾大加譴責,羅貝爾也針鋒相對,予以反擊。拉福利為羅貝爾成立了革命解放聯合會感到失望、因為非但沒有與共產黨人結成同盟,兩家的關係反而降低了熱度。羅貝爾與他同輩人差不多斷絕了往來,是他主動這樣做的。他把這場戰爭歸咎于他的同輩人,是他們沒有設法阻止這場戰爭。他認為對自己的過去過分眷戀了,因而,他希望與年輕人一起共事。政治與行動如今有了新的眉目,需要採取新的方法,他希望儘量適應。至於自己的一些想法,他也覺得應該有所改變,正因為如此他才再三聲稱自己的作品尚未完成。他眼下正在撰寫一篇評論,他在該文中企圖把自己舊的思想與新的世界觀融為一體。

  他的目標一如既往,革命解放聯合會除了最近目標之外,一定要堅持給人們帶來希望,發起一場與其人道主義思想相符合的革命。但是,羅貝爾深知眼下若不作出痛苦的犧牲,這場革命將難以完成,未來的人將不再是多列士以過分樂觀的態度所描繪的人。那麼,真理、自由、個人道德、文學、思想等這些舊的社會準則將保持何種意義,存在何種希望?若要拯救這些準則,就必須重新創造。而這正是羅貝爾的企圖所在,他為此而激奮。我滿意地暗自思忖,他終於獲得了寫作與行動之間和諧的平衡。顯而易見,他忙得不可開交,可他喜歡這樣生活。我也同樣,我的生活很充實。我每天忙著與羅貝爾、納迪娜、病人、書籍打交道,懊悔與熱望已經沒有存在的位置。如今,那位滿頭白髮的年輕姑娘睡眠正常,再也沒有噩夢纏繞,她加入了共產黨,找到了情人,可惜她我的情人太多了,同時又無節制地飲酒,這談不上是平衡產生的奇跡,但她總算能安心地睡眠了。那天下午,我真打心眼裡感到幸福,因為小費爾南終於畫出了一幢帶著門窗的別墅,鐵柵欄隨之消失了。我剛給他母親打了電話,門房又送來了信件。羅貝爾和納迪娜都在雜誌社,這天是他們的接待日。

  我獨自一人等在家中。我拆開了羅米歐的信,我害怕極了,仿佛有人突然把我拋入空中。原來是一次精神分析討論會將於元月份在紐約舉行,他們邀請我參加,屆時可以在新英格蘭、芝加哥、加拿大組織報告會。我把來函攤在壁爐上,又激動萬分地閱讀了一遍。我過去是多麼喜愛旅行!在世間,我除了愛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外,最喜愛的也就是旅行了。可是,這是我以為一去不復返的事情之一,現在竟又有人邀請我去英國、意大利,甚至去紐約漫遊一番!我的目光難以離開這荒唐的字眼!對我來說,紐約一直是一座傳奇般的城市,而我早就不再相信奇跡發生了。沒料到就這一小片紙頭,竟輕而易舉地攪亂了時間、空間與常理。我把來函放進手提包,大步離開家門來到街上。紐約有人在嘲弄我,正在跟我耍鬼花招,我需要羅貝爾幫助我戳穿這場騙局。我急衝衝地登上莫瓦納家的樓梯。

  「噢,是你?」納迪娜帶有某種責怪的口吻說。

  「你沒看錯。」

  「爸爸正忙著呢。」她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

  她高高地坐在一張辦公桌前,辦公桌居中放在這間當作接待室的大辦公室裡。等待接見的人數甚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片嘈雜。這該讓他感到高興,因為來的人中年輕人居多。當然,不少人是帶著好奇心,或者因為無所事事,或者懷著某種投機的心理來到這裡,但也有許多人是真正的喜愛羅貝爾的書,關心他的行動。噢,羅貝爾決不是在茫茫荒漠裡白講一場,他的這些同輩人尚有眼睛讀他的書籍,尚有耳朵聽他講話。

  納迪娜站起身子:「6點了!關門了!」她聲音粗暴地高喊道。她把失望的來訪者送向門外,然後轉動了鎖眼中的鑰匙。

  「亂哄哄的!」她笑哈哈地說道,「好像他們在等著白吃一頓飯菜似的。」她打開了接待室的門:「道路通了。」

  羅貝爾在門口朝我微微一笑:「你給自己放假了?」

  「是的,我想轉一圈。」

  納迪娜朝她父親轉過身子:

  「瞧你這副舉行祭禮似的樣子真滑稽,活像個教父呆在告解座上。」

  「我更像是個算命者的形象。」

  突然,納迪娜咯咯大笑起來,仿佛猛地撳了某個笑的按鈕似的。她愉快的情緒很少突發,但每次總伴著刺耳的大笑:「瞧這玩藝兒!」

  她用手向我們指了指一隻四角已經磨損的手提箱,發舊的箱子表面貼著一張標簽:我的一生,約瑟芬·米埃弗著。「看去像是一份手稿!」她打著嗝兒說道,「那是她的真實姓名。你不知道她跟我說了些什麼吧?」在她那兩隻激動得濕乎乎的眼睛裡,閃現著一種勝利的光芒。笑是她的報復手段。「她對我說:『我呀,小姐,我是一部活的材料!』她已經六十歲了,家住奧利亞克。她一五一十,什麼都說。」

  她一腳踢開了皮箱的蓋子。裡面裝滿了一疊疊玫瑰色的文稿,紙上一式綠色墨水筆跡,沒有任何塗抹之處。羅貝爾撿起其中一頁,快速瀏覽了一遍,隨手扔掉:「沒有什麼趣味。」

  「說不定有刺激的段落呢。」納迪娜滿懷希望地說道。她蹲在手提箱前。多少頁文稿,多少分時光!在彌漫著外省氣息的餐室裡,在壁爐旁的燈光下,度過了多少溫馨的時光。這時光是多麼充實,又是多麼空虛,過得多麼歡快,又浪費得多麼愚蠢。

  「不,沒什麼意思!」納迪娜不耐煩地站起身子,她的臉上,歡樂的表情蕩然無存……「那就擱起來了?」

  「等五分鐘。」羅貝爾說。

  「快點兒走,這兒散發著文學味。」

  「什麼味?文學味?」

  「一輩子不修邊幅的老頭兒味。」

  這不是一股什麼味。但是,整整三個小時裡,整個空氣中充盈著希望、擔憂與惱恨。空空熱鬧一場過後,透過這無聲的沉默,感覺到了這無形的悲楚。納迪娜從抽屜裡拿出一件醬紫色的毛衣,煞有介事地編織起來,編針嘎吱直響。平常,她從不憐惜自己的時光,可一旦要她拿出幾分耐心,她就趕緊裝出一副樣子,仿佛她的光陰一刻也不該浪費。我的目光落在她的辦公桌上,只見一個黑色的封面,一行鮮紅的大字煞是誘人:《詩選》,勒內·杜斯。我打開本子。

  「秋日裡,牧場可敬而美麗……」

  我翻了一頁。「您是否知道,我突然發現了神奇的佛羅里達……」

  「納迪娜!」

  「什麼事?」

  「這傢伙寄來的東西,署著他的名字,可卻是阿波裡奈爾①、蘭波、波德萊爾②等的詩句……他總不至於以為別人看不出來吧。」

  ①阿波裡奈爾(1880~1918):法國詩人。主要作品有《酒精集》等,對法國超現實主義作家產生過影響。
  ②波德萊爾(1821~1867):法國詩人。主要作品有《惡之花》等,對歐美頹廢文學產生過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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