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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第四章

  苟安人世,停歇在生命的彼岸,說到底,如此活著極為愜意。從此,無所期待、無所畏懼,所有的時光都酷似往日的記憶。這就是納迪娜不在身邊時我的發現。多麼安寧啊!寓所的門再也不叮咣作響,我可以與羅貝爾傾心交談,而不使任何人失望,我可以獨自消受夜晚,直到深夜,而沒有任何人叩響我的房門,我充分利用這一切機會。我喜愛潛入每一時刻中去,突然捕捉住過去。哪怕一分鐘的失眠也足夠發生奇跡:一扇敞開的窗戶,迎著三顆星星,這竟會使過去的一個個寒冬、聖誕節和冰封的原野重又顯現在眼前。在垃圾桶的翻動聲中,巴黎城的每個清晨從我孩提時代起一一蘇醒了。羅貝爾的書房永遠籠罩著那片熟悉的岑寂,他總在奮筆疾書,熬得雙眼通紅、雙耳發聾,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然而,那些激動的低語聲對我來說是多麼熟悉!他們一個個都新換了一副面孔,他們今天的名字叫勒諾瓦、薩瑪澤爾。可是,那灰色煙草的氣味,那激烈的話聲,那和解的笑聲,我一一全都認出來了。夜晚,我靜聽羅貝爾的故事,凝望著永恆的小紀念品、書籍、油畫,我經常自言自語,死神也許比我猜想的更要寬容。

  想當初,我不得不把自己牢牢地囚禁在自己的墓穴中。如今,潮濕的街道上,迎面常常遇見身著條紋睡衣褲的男人:這是些首批返回家園的流放者。牆上、報上、許多照片向我們表明了在那過去的歲月裡,我們甚至都沒有預感到「恐怖」一詞的含義。一批批新的死者又擴大了被我們的生命背叛了的死者的隊伍。在我的診室裡,我經常看見一些苟延殘喘的倖存者找上門來,他們一個個都被過去的歲月攪得沒有片刻安寧。「我多麼希望好好地睡上一夜而不回憶往事啊。」一位雙頰氣色尚好,但頭髮已經花白的大姑娘這樣哀訴道。

  一般說來,我善於保護自己。所有神經症患者在戰爭期間都抑制住了內心的發作,今天,他們一個個都瘋狂地進行報復,而我給予他們的只能是職業性的關懷。但是,面對這些重返家園的受難者,我感到羞恥:為自己康健的體魄,為自己居高臨下地準備開導他們感到羞愧。啊!我給自己提出的那一個個問題在我看來顯得毫無意義。不管世界前途如何,必須幫助這些男女忘卻過去、自我拯救。惟一的問題是我雖然連晚上都搭了上去,但每日的時間仍然太短暫了。

  更何況納迪娜又回到了巴黎。她身後拖著一隻大水手包,裡面裝滿了誘人的紅腸、火腿、食糖、咖啡、巧克力。她從手提包裡掏出了粘著糖粒的雞蛋糕點、長襪、鞋子、披巾、衣料、燒酒。「你們得承認我混得不錯吧!」她自豪地說。她身著一條蘇格蘭花呢裙,一件裁剪得體的紅色襯衫,外著一件輕柔的裘毛大衣,腳穿皺膠底鞋。「趕緊讓人給你做一件裙服,我可憐的母親,你確實也太寒酸了。」她向我懷裡扔過一種呈絢麗秋色的、毛茸茸的衣料,對我說道。整整兩天,她情緒激昂地向我們描述葡萄牙的情況。她敘述得差勁極了,每當遇到詞語難以表達時,她便用手比劃著湊合。她的話聲中躁動著某種強烈的不安情緒,仿佛迫切需要迷惑我們,以便從往事回憶中覓得樂趣。她傲慢地對住房進行了一番視察。

  「你要明白:要擦這麼些門窗玻璃!這麼些地板!現在病人都湧來了,這些事情,你獨自一人再也無法應付了。」

  羅貝爾也堅決主張請個幫手。可是,我實在有點厭惡讓人侍候,納迪娜卻說這純屬小資產階級的顧慮。她第二天就給我找來了一位年輕的女傭人,此人衣著講究,做事勤快,名叫瑪麗。可是,我卻差點在第一個禮拜就辭退了她。這些天,羅貝爾經常突然出門,那天,羅貝爾出門時,桌上亂七八糟扔著一些文稿,我聽到他的書房裡窸窣作響,打開門縫一看,見瑪麗正彎著身子在看那些書稿。

  「您是在幹什麼名堂?」

  「我在整理。」瑪麗平靜地回答說,「我趁先生不在家整理整理。」

  「我早已跟您說過,決不要動這些書稿,您不是在整理,而是在看!」

  「我看不懂先生寫的字。」她遺憾地說,朝我微微一笑。她嬌小的面孔,臉色陰鬱,即使咧嘴也露不出笑容。「見先生整日價地在寫,真有意思。他這些玩藝兒都是從腦袋裡取出來的?我想看一看這在紙上到底像什麼東西。我什麼也沒有碰壞。」

  我猶豫了一下,最後放棄了那個念頭。她整天盡打掃衛生、整理東西,多厭煩啊!儘管她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但看去並不愚笨。我理解她是在設法消遣消遣。

  「算了。」我說,「可以後別再動。」我又補充了一句:「讀點東西,這讓您開心嗎?」

  「我從來沒有時間讀。」瑪麗回答道。

  「您今天的活不是已經幹完了嗎?」

  「我家裡兄弟姐妹六個,我是老大。」

  「她不能學一個真正的職業,真可惜。」我心裡在想。我隱隱約約地總想跟她談談,可我幾乎看不透她,她十分內向。

  「朗貝爾沒有打電話來。」納迪娜回家幾天後,有一天對我說道,「可他明明知道亨利回家了,我也一樣。」

  「你行前跟他說過了不下二十遍,說回來後你給他打招呼。他是害怕惹你煩。」

  「噢!要是他賭氣,那是他的事。你瞧見了吧,他完全可以不要我過日子。」

  我沒有答腔。她以咄咄逼人的口吻說道:

  「我想跟你說:你對亨利的事完全想錯了。要愛那麼一個傢伙,讓別人去愛吧!他對自己那麼自信;再說,他感到厭倦。」她生氣地下結論道。

  確實,她對亨利沒有絲毫的柔情。可是,每到她該與他見面的日子,她都特別精心打扮一番,而回到家裡,脾氣總比平時更壞,這說明問題不可小視,一有什麼藉口,她便火冒三丈。一天上午,她一副復仇的模樣,手中揮舞著一份刊物,氣衝衝地闖進羅貝爾的書房:

  「瞧瞧這!」

  《未來》的頭版上,斯克利亞西納朝羅貝爾在笑,而羅貝爾一臉怒氣,直視前方。

  「啊!他們騙了我!」羅貝爾一把抓過週刊說道,「這是前幾天在伊斯巴飯店的那個晚上。」他對納迪娜解釋說,「我讓他們別纏著我,他們到底還是騙了我!」

  「他們把你和這個壞傢伙照在一起。」她氣得聲音發哽地說。「他們是故意這麼拍的。」

  「斯克利亞西納不是一個壞傢伙。」羅貝爾說。

  「大家都說他已經被美國收買了。真可惡。你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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