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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談歸談,可決說服不了任何人。」

  「跟別人,你談得起勁。」納迪娜聲音突然變得尖刻起來,說道,「可跟我,你從來就不樂意,我猜想是因為我是個女人的緣故吧。女人,只配親嘴。」

  「我每天都用到了扯淡上。」他說,「要是你知道這最終會膩煩透的。」

  確實,若對樊尚或朗貝爾,他決不會推脫,可是,納迪娜跟他們一樣需要幫助。可惜對她不利的是,亨利死死記住了這一點,那就是若幫女人一次忙,無異於賦予她一項權利。她們往往把一件微不足道的贈品當作一種諾言。為此,亨利始終戒備著。

  「我想,即使你入了黨,你也在黨內呆不了多久。」他鼓了鼓勇氣說道。

  「噢!你知道,你們那些知識分子的重重顧慮,那可不會把我吞吃掉。可以肯定的是,」她充滿激情地說,「假使我入了黨,當時在葡萄牙見了那些餓得要死的孩子,我心裡不會那麼內疚。」

  他保持緘默。對,一勞永逸地徹底擺脫內心的一切悔恨,確實頗有吸引力,可是,假如僅僅為這一點而入黨的話,那必定失望無疑。

  「你在想什麼?」納迪娜問道。

  「我在想如果你真渴望入黨,那就請去入。」

  「可是你,你寧願呆在革命解放聯合會,也不願加入共產黨?」

  「我為什麼非要改變主意?」亨利反問道。

  「那麼,你認為當一個共產黨員,這對我是好事,而對你就不然?」

  「有許多事情,在他們那裡我可忍受不了,要是你能忍受,就去吧。」

  「瞧你,不願談吧!」她說。

  「我是在談呀。」

  「口頭上這麼說說而已。你跟我在一起好像不耐煩透了!」她嗔怪地補充道。

  「噢不,我才不煩呢。可是,今天晚上,我真的昏昏沉沉的。」

  「你一見到我總是昏昏沉沉的。」

  「那是因為我見你的時候總是晚上,你明明知道我沒有別的空閑時間。」

  出現了一陣短暫的沉默,納迪娜開口說道:「聽我說,我要向你提點要求,可你肯定會拒絕的……」

  「什麼?」

  「你下一個週末跟我一起過。」

  「可我不能。」他說道。仇恨再次湧上他的胸口,他渴望這個軀體,她拒絕了他,可卻一個勁地要求給她時間,給她關心……「我完全知道我不能。」

  「因為波爾?」

  「正是。」

  「一個男子漢怎麼就能一輩子當他再也不愛的女人的奴隸?」

  「我從來就沒有跟你說過我不愛波爾。」

  「你憐憫她,可你滿懷悔恨。這套感情的把戲,是多麼卑鄙。要是再也沒有興致去見別人,那就拉倒,乾脆點。」

  「要是這樣的話,那就任何時候都不要求任何人幫任何忙。」他傲慢地瞅了她一眼說道,「只不過當別人回答你『不行』的時候,千萬別生氣。」

  「如果你不嘮嘮叨叨地跟我大談你的什麼職責,而坦率地告訴我說『我不想跟你一起度這週末』的話,那我不會生氣的。」

  亨利淡淡一笑。「不,」他心裡想,「她要求說實話,就乖乖地實話相告。這一次,我才不上這種坦率把戲的當呢。」亨利高聲說道:「假設我坦率地跟你這麼說呢?」

  「那你根本用不著跟我說兩遍。」

  她一把拿起桌上的坤包,猛地一合。「我才不是螞磺一類的東西。」她說道,「我才不想纏著你不放呢。另外,你放心好了,我並不愛你。」她默不作聲地打量了他片刻:「怎麼會愛上一個知識分子呢?你們的心臟換成了天平,尾巴尖上長著個小腦。實際上,」她下結論道,「你們都是些法西斯分子。」

  「我不明白你說的話。」

  「你們對人從來不一視同仁,只憑著你們所謂的良知指使別人。你們的慷慨,就是專橫,你們的公允,就是自負。」

  她若有所思地說道,一點也不生氣。她站起身來,乾脆地冷冷一笑:

  「噢!別這副受氣包的樣子。你見我感到厭煩,實際上,這也並不怎麼讓我高興。沒有什麼鬧劇可言,大家相遇了,交談交談而已。沒有什麼積恨。」

  她消失在夜色籠罩下的街道。亨利要求結帳,他對自己頗為不滿:「我為什麼對她這麼凶?」她常惹他生氣,可他還是挺愛她的。「我動不動就生氣。」他獨自思忖,「一切都惹我惱火:准有什麼東西玩不轉了。」他一口飲盡杯中的酒。這不足為怪:他整日價幹的都是些自己不願幹的事情,從早到晚活得都不順心。「我怎麼落到這個地步?」乍一看,他在解放後所制定的那個恢復戰前生活、用新的活動豐富這一生活的目標,並不顯得怎麼雄心勃勃。他滿以為自己可以領導《希望報》,同時在革命解放聯合會做事,而且並不因此而放棄寫作和幸福的生活:可他未能做到。為什麼?並非是時間問題,若他真的堅持,今天下午完全可以想辦法到街頭漫步或去馬爾科尼飯店。就是眼下,他也還有時間工作,可以向侍者要點紙張,可這一念頭讓他感到噁心。「古怪的職業!」納迪娜常這麼說。她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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