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蒙·波娃 > 名士風流 | 上頁 下頁
五八


  「遺憾!大家能夠歡聚一堂,慶祝同一件喜事,就這麼一次機會了!我們該多麼希望你在大家中間啊!」

  「我也同樣。」

  他們默默無言地走下樓梯。亨利多麼想再講點什麼,拿出一個令人信服的論據,可他搜索枯腸,一無所獲。他感到極為沮喪。樊尚身後已經留下十二具屍體,他企圖繼續殺人,以忘掉這一具具屍體。此間,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他馬上又要去馬爾科尼飯店酗酒。決不能讓他繼續這樣下去,可該怎麼阻止他呢?「准是某個地方什麼東西腐敗不堪了。」亨利心裡在想。要做的事情何其多!可又有多少人不知做點什麼為好!這種矛盾本來是應該解決的,可卻總是懸而未決。「我馬上派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搞一次長時間的採訪。」他拿定了主意。可這不過是一種權宜之計,必須給樊尚提供某種強有力的東西。倘若革命解放聯合會進展比較順利,真正代表了某種希望,那亨利也許可以對他說:「我們需要你。」可眼下,遠遠沒有達到這一步。

  兩個小時後,亨利來到了凱道賽,心裡悶悶不樂。對杜爾納勒的友好接待和謹慎的微笑,亨利早就預料到了。

  「請轉告你的朋友達斯·維埃納,他的來信一定會受到重視,可勸他要耐心等待。」杜爾納勒說道,「我負責通過信使遞送你的回信。」他補充說道,「你只需把信交給我的秘書,可還是要小心才是。」

  「當然,那個可憐的老傢伙已經夠受懷疑的了!」亨利帶著幾分責備看了看杜爾納勒:「那些幻想家們,他們對事情不瞭解,可他們想把薩拉查趕下臺總有道理吧。」

  「他們當然有道理囉!」杜爾納勒說道,話中隱含著某種積恨,亨利更加專注地打量著對方。

  「那你不覺得應該採取這種或那種方式,設法幫助他們嗎?」他問道。

  「什麼方式?」

  「我可不知道,這是你的職權範圍。」

  杜爾納勒聳聳肩膀:「你對局勢跟我一樣瞭解。法蘭西無能為力,自身難保,你怎能要求她給葡萄牙或哪個國家做什麼事情!」

  亨利惴惴不安地看了看他那張惱怒的面孔。杜爾納勒是最早組織抵抗運動的成員之一,他對勝利從未有過任何懷疑,如今輕易自認失敗,不像是他呀。

  「我們總歸有點威望吧。」亨利說。

  「你相信這種東西?你是那種為法蘭西應邀參加舊金山會議而引以為驕傲的人?你到底想像了些什麼?事實是我們已經無足輕重。」

  「我們並不十分重要,這我同意。」亨利說,「可我們總可以發表意見,堅持自己的觀點,施加壓力……」

  「我記憶猶新。」杜爾納勒聲音苦澀地說道,「過去,大家想挽回面子,以便法蘭西能高昂著腦袋與盟國對話,有不少人因此而丟了腦袋,這血完全是白流。」

  「你總不會對我說當初不該抗敵吧。」亨利說。

  「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是這一切對我們來說並沒有多大好處!」杜爾納勒把手搭在亨利的肩頭:「不要去傳我跟你說的這番話。」

  「當然不會。」亨利說。

  杜爾納勒的唇間陡然浮現出上流人士的微笑:「我高興能有機會再見到你!」

  「我也一樣。」亨利說。

  亨利快步走出走廊,穿過院子。他心情沉重。「可憐的達斯·維埃納。可憐的老天真漢們!」他仿佛又看到了他們的硬領、圓頂禮帽和他們眼睛裡情有可原的怨恨。他們常說:「法蘭西是我們惟一的希望。」可任何地方都再也不存在希望,無論在法國還是其他地方,希望都已化為泡影。他穿過馬路,倚著河畔的欄杆。從葡萄牙遙望,法蘭西仍然閃爍著那毀滅的星星經久不熄的光芒,亨利被迷惑了。突然,他發現他居住的是一個已經垂死渺小的國家的首都。塞納河在河道裡繼續流淌,瑪大肋納教堂、眾議院大廈,還有方尖碑仍然高聳在原來的位置。人們滿以為戰爭神奇地免除了巴黎的災難。「我們大家都樂意這麼想。」亨利暗暗思忖,一邊把車子駛上聖日爾曼林陰大道。大道上,栗樹像往昔一樣,花朵盛開,人們都甘心情願受這些房屋、樹木和長椅的迷惑,它們如此一絲不差地仿造了過去。但實際上,這座驕傲地屹立在世界中心的城市已經毀滅。

  亨利從今之後只不過是一個五等小國的無足輕重的子民,而《希望報》僅僅是一份類似《小利穆贊人》的地方小報。他有氣無力地踏上報社的樓梯。「法蘭西無能為力。」給一些無能為力的芸芸眾生提供消息,激起他們的憤慨和熱情,這又有何用?想當初撰寫那篇有關葡萄牙的報道,亨利一絲不苟,仿佛會掀起震動世界兩極的輿論。可華盛頓對此不屑一顧,而凱道賽又無能為力。他坐到辦公桌前,重又從頭讀起他的那篇文章:這頂什麼用?眾人讀完後,點點頭,然後往廢紙簍一扔了事!《希望報》保持獨立與否,讀者是多是少,甚或徹底關門又有什麼關係?「我如此固執實在不值得!」亨利突然閃出這個念頭。迪布勒伊和薩瑪澤爾認為這份報紙有點用場,他們也相信假如法國不繼續孤立下去,還能起到某種作用。一切的希望全在他們一方;而敵對一方則虛無一片。「那麼?為何不打電話說我同意接受?」亨利暗自思量,他久久地盯著辦公桌上的電話機,可他的手就是不動。他又開始讀起他那篇文章來。

  「喂,亨利!我是納迪娜。」她話聲顫抖,流露出幾分驚慌,「你沒有忘了我吧?」

  他大吃一驚,看了看表:「沒有,我這就下樓。還沒有到10點1刻,對吧?」

  「10點17分。」

  「唉,我剛才忙著呢。」

  他慌忙放下電話。她幹這等事真是富有天賦,她總是想方設法掃他倆幽會的興致。在這枯燥無味的一天,亨利常常想起將緊緊摟抱著她那光滑、溫馨的軀體的時刻。他終於就要享受到他的這份春光。可刹那間,積恨又吞沒了他的欲望。「又是一個自以為對我享有權利的女人?」他一邊走下樓梯,一邊在想,「波爾就已經夠受的了……」他推開小咖啡店的門,納迪娜正神態莊重地讀報,還一邊喝著礦泉水。

  「怎麼?你20分鐘都等不及了?」

  她揚起腦袋:「原諒我,我本不想頂撞你。可我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只要我一開始等某個人,就仿佛覺得再也見不到他的面似的。」

  「決不會就這樣消失的。」

  「你以為?」

  他有些羞愧地扭過腦袋。他猛然回想起她雖然才十八歲,但已經負載著沉重的記憶。

  「你是否已經點了點兒什麼?」

  「點了,今晚有牛排。」她隨和地笑了笑,補充道,「你沒有去馬爾科尼飯店,做得對,那裡沒有什麼意思。」

  「樊尚又喝醉了吧?」

  「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總是醉得不成人樣,你應該設法勸勸他。」

  「噢!樊尚!他有他自己的一切權利。」納迪娜若有所思地說,「他跟別人是那麼不同,他是位大天使。」

  她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亨利:「怎麼樣?你見過杜爾納勒了?」

  「見到他了。他說無能為力。」

  「我早就料到了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納迪娜說。

  「我也知道。」他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