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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現在,他又要動筆撰寫社論,去見杜爾納勒,10點鐘之前勉強能騰出時間寫完那篇文章,送去排印。他把車子停在報社的大樓前。得到了這輛小車算是運氣,要是沒有它,他永遠也無法做完該幹的事情。他打開車門,目光掠過了儀錶盤。2327,他詫異地又看了一遍里程數。他清楚地記得昨晚計程表上指的是「2102」。掌握車庫鑰匙的只有四人:朗貝爾現在德國,呂克上午一直在報社,從夜裡12點到中午12點這段時間,樊尚怎麼開了225公里?他可不是那種帶著妓女四處兜風的傢伙,他對妓院的看法極為獨特。再說,他從哪兒弄到了汽油?他也該先打個招呼,大家有事向來都是先說一聲的。亨利登上樓梯,走到辦公室門口時,一動不動地呆立著。這里程數的事使他感到蹊蹺。他舉步朝編輯室走去,把手搭在樊尚的肩上:

  「嗯……」

  樊尚轉過身來,微微一笑,亨利一時猶豫不決。這根本談不上什麼懷疑,可剛才在讀《法蘭西晚報》頭版下部的短文時,腦中浮現出樊尚在紅酒吧露出的那副笑臉,現在樊尚臉上掛著微笑,亨利不禁又想到了那則短文。他暫時沒有發問,改口道:

  「你來喝一杯好嗎?」

  「向來不拒絕。」樊尚答道。

  他們上樓到了酒吧間,在門邊的一張獨腳小圓桌前坐下來,門正對著平臺。亨利要了兩杯白葡萄酒,這才開口問道:「你說,今天上午是你用的車子吧?」

  「車子?沒有用。」

  「真怪了,要麼除了我們,還有別的人掌握鑰匙。我昨晚12點把車開進了車庫,此後有人開了225公里。」

  「你可能看錯數字了吧。」樊尚說。

  「不,我肯定沒看錯,我記得清清楚楚,剛剛超過2100。」亨利稍停了片刻:「今天上午呂克一直在這裡。若不是你開了車,我在納悶到底是誰,我必須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

  「這又關你什麼事?」樊尚問道。他的話中帶有某種懇求的口氣,亨利一時默默地打量著他:

  「我可不喜歡這個謎團。」他說。

  「這可是一個小小的謎。」

  「你以為?」

  又出現了一陣沉默,亨利問道:

  「是你開的車吧?」

  樊尚微微一笑:「聽我說,我正要求你幫忙呢。你就忘了這件事吧,徹底地忘了它。車子自昨晚以來沒有開出去過,要說的就這些。」

  亨利舉杯一飲而盡。225公里,阿迪希距巴黎約100公里。《法蘭西晚報》的那篇短文報道說,被懷疑與蓋世太保同流合污的波馬爾大夫剛剛獲得不予起訴的特惠,可次日拂曉在阿迪希他的家中發現被人殺害。亨利又細細地審視著樊尚。這件事簡直就像是一篇連載小說。可樊尚微微而笑,有骨有肉,實實在在。亨利站起身子。在阿迪希,有一具實實在在的屍體,然而,有骨有肉的兇手不知去向。

  「到平臺上去談也許更好。」亨利說。

  「是的,今天天氣很美。」樊尚邊說邊向欄杆走去,從欄杆上方望去,巴黎城的屋頂宛如一面鏡子,閃閃發光。

  「你昨天夜裡在哪兒?」亨利問道。

  他得意地盤算著。亨利突然迸出一句:

  「你在阿迪希。」

  樊尚臉色驟變,他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手並沒有顫抖。他猛地朝亨利抬起眼睛:

  「你憑什麼這麼說?」

  「再清楚也不過了。」亨利說。

  實際上,亨利話說出口時,連自己也不相信,可這突然成了事實。樊尚是其中一個團夥的成員,昨天夜裡,他是在阿迪希。

  「真有那麼清楚?」樊尚聲音不快地問。他為自己如此輕而易舉就被識破感到懊惱,至於其他,他似乎根本無所謂。

  亨利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好像還沒有醒悟,這類事情卑鄙啊,卑鄙極了。」

  「那個波馬爾大夫,」樊尚平心靜氣地說,「每當小夥子們被打得昏迷過去,都是把他從拉蓬普街喊來,由他把他們弄醒,然後,又讓他們經受嚴刑拷打。這勾當,他整整幹了兩年。」

  亨利更緊地抓住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是的,他是個大混蛋。這又怎麼樣?地球上少一個混蛋又有何益?若在1943年殺附敵分子,這我完全同意。可現在,這沒有任何益處,幹這事用不著冒什麼風險,不是什麼英雄壯舉、偉大事業,甚至連體育運動也算不上,僅僅是一種有害的行徑而已。總有更有益的事情要做吧。」

  「你認為肅奸運動是一出卑鄙的鬧劇吧。」樊尚說。

  「可你的所作所為確實是一出鬧劇,卑鄙。」亨利說道。「你想要我把話對你挑明嗎?」他氣惱地補充道,「冒險結束了,這讓你傷心,你極力維持假像,讓冒險繼續下去。可見鬼去吧!重要的不是冒險,是人們要捍衛的東西。」

  「人們捍衛的東西總是一成不變。」樊尚聲音平靜地說。他仿佛在爭論一個完全抽象的問題,死鑽牛角尖。「你知道,」他繼續說道,「這些小小的社會新聞對清醒清醒別人的頭腦大有好處。他們極為需要。噢,上星期,我碰到了朗貝爾,他正和他父親一起散步,這有點過分不知趣了,不是嗎?」

  「是我勸他如果真想再見他父親,就不妨去看看他。」亨利說,「這只是他個人的事。清醒清醒別人的頭腦!」他一聳肩膀繼續說道:「非得瘋了才會相信這能改變什麼。」

  「誰要改變什麼,改變什麼東西?」樊尚用譏諷的口吻反問道。

  「你知道為什麼工作停滯不前嗎?」亨利憤怒地說,「因為人手不夠。都是因為你,因為你的夥伴,因為所有那些小夥子的過錯,只知道以幹蠢事為樂,不幹正事。」

  「你要我加入革命解放聯合會吧?」樊尚以挪揄的口氣問道。

  「即便這樣也要好得多!」亨利說,「你終要明白,去殺那些誰都不屑一顧的什麼混蛋,這有什麼意義?右派不會因此而有什麼損失。」

  樊尚打斷了他的話:「拉舒姆說革命解放聯合會是為反革命服務,而迪布勒伊則說共產黨背叛了無產階級。你去明辨是非吧!」他大模大樣地朝落地窗走去:「忘了這件事吧,我向你保證再也不用小車了。」他冷冷一笑,補充說道。

  「我才不在乎小車呢。」亨利說。

  樊尚劈頭說道:「至於別的,你就別管了。」他們穿過了酒吧間,樊尚問道。

  「你等會兒去馬爾科尼飯店嗎?」

  「不去。我事情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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