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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說到底,他們都是同意的。」亨利獨自回到辦公室後,下了這樣的結論。「他們看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他心頭一揪:他馬上要不得不接受。革命解放聯合會迫切需要一份報紙,而他又具體代表了一種機會,人們沒有權利拒絕。世界在戰爭與和平之間動盪不定,前途也許就取決於某個難以估料的因素:不為實現和平而作出一切努力無異於犯罪。亨利看了看寫字臺、扶手椅和四壁,聽了聽輪轉印刷機的隆隆聲,猛然感到自己從一個毫無意義的長夢中驚醒。迄今為止,他一直把《希望報》看作某種玩具:小印刷工的一套用具——一套形狀與實物一模一樣的精美的玩具。然而,它是一種工具,一件武器;人們有權利詢問這件武器使用得如何。他向窗戶走去。噢!他有點誇大其辭了。他並非那麼毫無意義。

  9月的歡樂早已不復存在,現在事關這份報紙,可他總認為有必要向自己作出交待,他完全錯了。「真怪,」他心裡琢磨道,「一旦做了件有用的事情,人們賦予您的不是權利,反而是義務。」他創辦了《希望報》,可這導致了他整個兒紮進了政治的旋渦之中。他腦中已經想像到了薩瑪澤爾擅自闖入家門,高談闊論;迪布勒伊接二連三地打來電話,以及形形式式的會議、商談,爭論和交易。他曾經向自己發誓:「我決不讓人把我吃了。」哎,命運已定:他就要被人吞噬。他走出辦公室,下了樓梯。城市籠罩在茫茫暮靄之中,在這黑夜裡宛如一個巨大的車站:他過去多麼喜歡暮靄和車站。可如今,他再也沒有任何愛,他已經讓人給吃了。正因為如此,在他企圖表達自己的一刻,他尋覓不到任何要傾訴的東西。「你愛著某些東西,請告訴我是哪些!」哪些?他既不愛波爾,也不愛納迪娜;旅行,這對他已經沒有吸引力;他再也沒有興致去讀書、漫步、聽音樂;他再也不為了自己的樂趣去做點什麼;他再也不能駐足街頭;再也不能歡樂地回憶往事。有許許多多人要接待,有一大堆事情要著手去做:他就像一個工程師生活在工具的天地裡。他的心變得比鵝卵石還硬,這就不足為怪了。他加快了腳步。這副冷酷的心腸,讓他自己也感到恐懼。在聖誕之夜,他曾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恢復自我,然而,他什麼也沒有尋覓到。

  相反,他整天感到心情不舒暢,總是處於守勢,始終緊緊張張,動輒生氣,滿肚子惱火。他心裡十分清楚難以承擔這些自找的麻煩事,它們只能給他帶來煩惱。「我學識疏淺、目光短淺、處事輕率,我沒有時間,將永遠沒有空暇。」這種老生常談,令人厭煩。但是,他將永無休止地聽下去,一切都將愈來愈糟,糟上加糟。被吃,被吞噬,被剝得只剩下一副骨頭。他再也不可能寫作。寫作,這只是一種生活方式。他正在選擇另一種方式生活,將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與任何人交流。「我不願意。」他內心發出了反抗的呼聲。不,他不樂意接受並非毫無道理。恰恰相反,倘若他還有幾分激情,他完全可以認為這對他來說是個生命攸關的大問題:事關他作家生命的存亡,他必須抗爭。「不管怎麼說,革命解放聯合會手中並不掌握著人類的命運。」他心裡想,「而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命運也並非掌握在我的手中。」他常常這樣告誡自己:「人們對自己實在太認真了。實際上,我們的行為舉止無足輕重,這個世界也並沒有多少分量:它多纖、多孔,並不堅固。」行人在霧中匆匆行走,仿佛他們提早幾分鐘抵達此處或彼處事關重大似的。可最終,他們都有一死,我也在所難免:這又減輕了多少生命的負擔。人們對死亡無能為力,因此對任何也無能為力。因此誰也就不欠任何人的債,人活著沒有必要自尋煩惱,就幹點力所能及的事吧。拋棄《希望報》和革命解放聯合會,離開巴黎,隱居到南部的某個偏僻角落,集中精力去寫作。

  「自己播種,自己收穫。」朗貝爾經常這樣說。還是想方設法爭取自己幸福地生活,不要去等待普天下的人都幸福的那一天了。為什麼就不行?亨利想像著孤零零的農舍、松樹,想像著叢林的氣息。「可我將寫些什麼?」他大腦空空,繼續向前走去。「陷阱早已設下。」他心裡在想,「正當您以為脫險的時刻,它卻落到了您的頭上。」用詞語尋覓過去、拯救現在,多美啊!可只有將話語向他人傾訴,這才能實現;只有當過去、現在和生命舉足輕重,這才富有意義。如果這個世界無足輕重,他人微不足道,寫作又有何用?那不只有無所事事、厭煩得盡打呵欠了?生活,是無法割裂的,必須整個兒占取它:要麼擁有它,要麼便失去它。可惜人們沒有時間去擁有一切,這就是悲劇之所在。

  亨利的腦中驟然間又混亂不堪。他珍愛這份報紙,他對於戰爭、和平和公道的種種憂慮並非毫無意義,決不能把這一切統統拋到腦後。但是,他又是一個作家,他想要寫作。到目前為止,他勉勉強強總算把這一切湊合過去了:應該說比較糟。倘若他向迪布勒伊讓步,那他將永遠無法擺脫困境。那又怎麼辦?讓步?不讓步?行動?寫作?他回家上了床。

  幾天過去了,亨利仍然感到猶豫不決。「行,還是不行?」這問題始終纏繞著他,最終擾得他心情煩躁。突然,他發現門洞處露出了拉舒姆那副笑嘻嘻的面孔,亨利更加意識到了自己情緒的惡劣。「你能給我五分鐘嗎?」拉舒姆問道。

  拉舒姆常來報社看望樊尚。每當他來到亨利的辦公室,亨利總對他表示歡迎,可這一次,亨利聲音極為生硬地說道:「我想還是明天再說了,我手頭有篇文章要趕寫。」

  「可我想今天跟你談談。」拉舒姆說道,沒有一點窘迫的樣子,一屁股坐了下來。

  「談什麼?」

  拉舒姆帶著某種嚴厲的目光注視著亨利:

  「據樊尚說,《希望報》要依附于革命解放聯合會?」

  「樊尚那張饒舌嘴,」亨利說,「純屬無稽之談。」

  「啊!這我就放心了!」拉舒姆說。

  「為什麼?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亨利帶有幾分挑釁的口吻問道。

  「不然就會鑄成大錯。」拉舒姆說。

  「會有什麼了不起的大錯?」亨利問道。

  「我考慮到你不瞭解情況。」拉舒姆說,「正因為如此我想提醒你注意。」他的聲音陡然變得嚴厲起來:「在黨內,大家認為革命解放聯合會正逐漸蛻變成一個反共組織。」

  亨利張口哈哈大笑:「果真如此!我自己可永遠不敢這麼想!」

  「沒有什麼可笑的!」拉舒姆說。

  「你笑口難開!」亨利說道,戲弄地瞥了拉舒姆一眼:「你對《希望報》大唱讚歌,對我的胃口來說,甚至有點兒過分。迪布勒伊宣傳的跟我說的完全一樣,可你卻說他反對你們!發生什麼不測風雲了?」他補充道:「上個星期,拉福利不是友好得很嘛。」

  「像革命解放聯合會這樣一個運動,態度極為曖昧。」拉舒姆口氣穩重地說道:「一方面,它把人們引向左派,這確有其事;可另一方面,一旦它吞併了某家報紙,組織聯合,其用心無非是為了打入我們的核心。開始時,共產黨希望達成聯合,可當對方公開反對我們,那我們就不得不被迫與他們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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