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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對,是著錯棋。」他在心底肯定地說。他執意談談自己,可是,他與1935年時的他已經判若兩人,毫無相同之處。他當時對政治的淡漠態度、他的好奇心、他的勃勃雄心,以及個人主義的偏見,是多麼短淺、多麼幼稚!他設想的是一個一帆風順、毫無坎坷的前程,進步有著保障,人與人之間很快就會產生博愛,世世代代將和睦相處,可這種設想尤其意味著自利和麻木。噢!他也許能為自己找到藉口。可是,他寫這部書的目的在於儘量表現他生活的真實,而不是為了解釋什麼過錯。「必須用現在時去寫。」他打定了主意。他重又閱讀了最後幾頁。初來巴黎,與迪布勒伊最早幾次交談,去傑爾巴旅行,一想到這段往事就要被徹底埋葬,實在遺憾。「噢!我已有過親身經歷,這就足夠了!」他自言自語道。

  但是倘若照此邏輯,那麼現實經歷也就足夠了,人活著也就滿足了。事實是人僅僅活在世上並不夠,因為人迫切需要寫作以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哎,管它呢,不管怎樣,誰也不可能拯救一切。問題的關鍵在於要弄清今天自己要說些階麼。「我處於何種境況?我需要得到什麼?」真是咄咄怪事:人之所以那麼迫切要求表現自我,是因為他感到自己與眾不同。可卻又無從說起。「我是怎樣一個人?」過去,他從不向自己提出這種問題。他總認為其他人全都已經定型,他們的發展都有一定限度,可惟獨他不同。他的作品和生命遠遠沒有終結,這使他得以原諒別人對他的種種評價,並尊重他人,哪怕對迪布勒伊也是如此,只不過處在他日後的作品將獲得的高度,帶著幾分俯就的姿態對迪布勒伊表示敬意罷了。

  可是現在,他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定了型的成年人,年輕人把他尊為長者,成年人把他視作同輩,有的人甚至對他表示敬重。定了型,有了限度,到了終點,這就是他自己,而不是其他人。然而他又是誰呢?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他的作品決定了他的存在。可反過來說,要想寫出作品,他又不得不瞭解自己的真實所在。乍一看,他剛剛度過的這幾個月,意義相當明顯,可要是進一步細看,一切便模糊不清。幫助人們更好地思索、更好地生活,這果真是他的心願,或只不過是一種人道主義的幻想而已?他真的關心他人的命運,或只是尋找良心的平靜?而文學,這對他來說又成了一種什麼東西?當人們沒有迫切的東西急需表達,而硬著頭皮去寫作,必定流於抽象。他舉著筆,想到波爾肯定發現了他沒有在寫,心中好不氣惱。他轉過身子:「你明天上午就去找格雷邦吧?」他問道。

  波爾莞爾而笑:「你呀,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便抓住不放。」

  「聽我講,這支歌你唱合適極了,你說你喜歡。布呂熱爾的曲子優美動人,薩布裡利奧隨時就會來聽你演唱,不管你願意哪一天,你自己呢,也完全可以積極配合!不要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了,還是去練練嗓子,這樣沒有壞處,我向你保證。」

  「我並不昏昏沉沉。」

  「不管怎麼說,既然我已經為你約定了時間,你去不去?」

  「我十分樂意去找格雷邦,好好地學唱你那支歌。」她說道。

  「可你肯定通過不了試唱,你是想說這個意思吧?」

  她嫣然一笑:「是有這麼點兒意思。」

  「你真讓我洩氣!」

  「你得承認我可從來沒有給過你什麼鼓勵!」她又微微一笑:「你別為我操心了。」她含情脈脈地說。

  他多麼希望為她操點心,了卻了這門心事,再也別像現在這樣總感覺到她在身後窺望著他;也許她已經有所察覺,亨利跟薩布裡利奧談了此事,他又定了兩首歌詞,挑選了整整一套歌曲,然後又給格雷邦打了電話,凡是他能夠為她做到的,他全都做了。她十分樂意為他歌唱,甚至還過分地以此來投他所好,但是,他安排的一切,她卻死活不接受。亨利又開始毫無興致地爬起格子,寫下一行行死氣沉沉的文字。

  就這樣,他心煩意亂地對著紙筆呆了兩個小時。突然,有人使勁地敲門。他看了看表:零點十分。「有人敲門。」

  波爾在床上昏昏欲睡,支起身子:「我去開門嗎?」

  敲門聲又響了,他們聽到一個歡快的聲音:「我是迪布勒伊,打擾你們嗎?」

  他們一起下了樓梯,波爾打開了門:「沒發生什麼事吧?」

  「你指誰呀?」迪布勒伊笑眯眯地說道,「我看見了燈光,我想可以上來看看。剛剛過12點,你們就要上床睡覺了?」他早已坐到了平時坐的那把扶手椅上。

  「我正想喝一杯呢!」亨利說,「我又不敢獨自空飲。是我那個邪惡的魔鬼把您召來的吧。」

  「來點兒白蘭地?」波爾打開壁櫥問道。

  「非常樂意。」迪布勒伊朝亨利轉過臉去,臉上神采煥發。「我給您帶來了一條最新消息,您肯定很感興趣。」

  「什麼消息?」

  「考慮到可能引起資金困難,我們或多或少放棄了那個把《希望報》辦成革命解放聯合會機關報的想法……」

  「是的。」亨利說道。他接過波爾遞給他的酒,呷了一口,心裡隱隱約約感到不安。

  「呃,我剛剛從一個錢多得發爛的傢伙那裡出來,他準備在需要的時候接濟我們。您沒有聽說一個叫特拉利奧的吧?那是一個經營鞋的大老闆,他搞過一點兒抵抗運動。」

  「我好像有一點兒印象。」

  「他擁有數百萬家產,對薩瑪澤爾崇拜得五體投地,真是幸運的巧合,這最終促使他下決心要幫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大忙。今天晚上,薩瑪澤爾領我到了那人家裡。他準備贊助六月的集會,如果《希望報》成為聯合會的報紙,他也一定提供必要的資金。」

  「薩瑪澤爾的關係可真不賴。」亨利說。他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迪布勒伊過分喜形於色,他感到有點兒氣惱。

  「薩瑪澤爾是那種城裡晚宴少不了的傢伙。」迪布勒伊笑哈哈地說,「可對您和我來說,這種事誰也別指望讓我們去幹,我還不如到廣場上去募捐呢。不過,這事正合他的胃口,他高興著呢。也好,他反正這樣可以弄到錢,在財經方面,如果沒有他,我真不知我們會落到什麼地步。他是在被德佔領期間與特拉利奧結識的,並對他產生了影響。」

  「那個腰纏萬貫的鞋老闆也是革命解放聯合會的?」

  「您奇怪嗎?」

  波爾坐在迪布勒伊的正對面抽著香煙,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著他,一副敵對的神態。她正欲張嘴,亨利便隱約感覺到了她那憤怒的聲音,於是搶在她前頭說道:

  「我可不會對您說,您的建議讓我激動萬分。」

  迪布勒伊聳聳肩膀:「您知道,所有報紙或遲或早都不得不接受私人贊助。新聞自由,這又是一種漂亮的無稽之談!」

  「《希望報》已經恢復了正常。」亨利說,「倘若我們保持現狀,自己完全可以長期存在下去。」

  「你們自己存在下去,還有什麼?」迪布勒伊生氣地說道,「我完全理解,您獨自一人創辦了《希望報》,您也希望單槍匹馬辦下去,我理解。」他重複說道,「可您還是想想您應該起到什麼作用!這個月裡,您已經意識到革命解放聯合會多麼迫切需要一份報紙,是不是?」

  「是的。」亨利答道。

  「您也承認我們行動的重要性。那麼?」

  「如果那位先生為《希望報》提供資金,他肯定也要插上一手。」亨利說。

  「啊!這絕對不可能!」迪布勒伊說道,「他絕對不會干涉報社的領導。實際上,跟那麼一個贊助人合作,您會比現在還更獨立得多,因為說到底,您現在由於害怕失去您的讀者,因此而捆住了自己的手腳。」

  「您的那個好人,我總覺得像是個古怪的慈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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