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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你不認為這是幼稚病的一種表現?」

  亨利驚詫莫名地打量著朗貝爾:「幼稚病?」

  朗貝爾的臉霍地紅了:「我是想說,是不是怯懦?」

  「不。自己怎麼感覺,就怎麼生活,這並不怯懦。」

  「是的,你說得有理,我馬上給他寫信。」朗貝爾說,「我跟你談這事是對的。」他充滿感激之情說道。

  他朝碟中伸出勺子,那團紅乎乎的漿糊似的東西在碟中晃動。「你可以幫我們的大忙。」他喃喃地說:「不僅僅是我,有許多年輕小夥子都處在我這種狀況。」

  「幫你們什麼忙?」亨利問道。

  「你富有實在感。你應該教我們一天一天實實在在地生活下去。」

  亨利微微一笑:「建立一種道德觀,一種生活的藝術,這可不在我的計劃範圍之內。」

  朗貝爾朝他抬起兩隻閃閃發亮的眼睛:「噢!我表達不當。我指的不是什麼理論著作。可你熱愛某些東西,信仰某些道德準則。你應該向我們指明這地球上哪些是可愛的東西。同時也應該再寫一些優美的作品,使這個地球更加適於人類居住。我以為這就是文學的作用所在。」

  朗貝爾一口氣發表了這番高論。亨利感到他事先是有準備的,仿佛多少天來一直等待著這一機會似的。「文學可並不一定就快樂。」他說道。

  「不,必定快樂!」朗貝爾說,「一旦成為藝術,即使悲傷的東西也會變成歡樂。」他遲疑了一下:「歡樂,也許這詞用得不太妥當,可不管怎麼說,這是有道理的。」他突然打住話頭,臉色發紅:「噢!我不願意強迫你寫書。只不過你不該忘記你首先是一個作家,一個藝術家。」

  「我並沒有忘記。」亨利說。

  「我知道,可是……」朗貝爾變得局促不安:「比如,你關於葡萄牙的報道,寫得確實很好,可我想起了你昔日寫的有關西西里的文章。在你的報道裡沒有讀到那樣的筆墨,真有點遺憾。」

  「若你有機會去葡萄牙,你也不會有興致去描繪那花紅似火的石榴樹。」亨利道。

  「啊!我希望你能重新激起這份興致。」朗貝爾聲音咄咄逼人地說,「為什麼就不行?人們完全有權利漫步海濱而不去關心沙丁魚的賣價。」

  「問題是我無法激起興致。」亨利說。

  「不管怎樣,」朗貝爾言辭激烈地繼續說道,「人們搞抵抗運動是為了維護個人及其保持個性、獲得幸福的權利;收穫勞動果實的時刻已經到了。」

  「不幸的是,還有數十億人,對他們來說,這種權利仍然是一句空話。」亨利說道。他聳了聳肩膀:「我認為正是因為人們已經開始關心他們的命運,所以不能半途而廢。」

  「那麼,每個人都應該等到他人幸福才能想辦法讓自己獲得幸福?」朗貝爾問道,「藝術和文學,就被打回了黃金時代?可是,人們現在恰恰需要文學和藝術!」

  「我並不是說沒有必要再寫作。」亨利說。他遲疑不決。朗貝爾的責備切中了他的要害。確實,關於葡萄牙,還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可以寫,將它們排斥在外,他心裡並非完全沒有一點遺憾。成為一個藝術家、一個作家,這正是他的夙願,永遠不能忘記。從前,他立下了宏圖大志,現在是付諸行動的時刻了。少年得志,碰運氣出了一部作品,被人亂加吹捧,他需要的是別的東西。「實際上,」他繼續說道,「我現在正在寫一部中你心意的小說,一部沒有任何寫作動機的小說,僅僅為了自己的樂趣而敘述一些事情。」

  「真的?」朗貝爾問道。他臉上顯出了喜悅的神色:「你還沒有寫完吧?進展順利嗎?」

  「開頭嘛,總是有點兒難產,可還順利!」亨利回答道。

  「噢!我高興極了!」朗貝爾說,「要是你讓人給吃了,那該多遺憾啊!」

  「我決不讓人把我吃了。」亨利說道。

  「你那部歡快的小說有進展嗎?」波爾問道。

  「有,有進展。」亨利答道。

  她躺在他身後的床上,亨利隱隱約約地感到她深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頸背。一束目光並不發出聲響,他實在不忍心把她趕走,可這目光卻沉重地壓迫著他。他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小說上來。這個月,他打定了主意,還是把小說發生的時間安排在1935年,這也許是著錯棋。這幾天來,他筆觸乾澀、詞語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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