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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我知道,」亨利說,「只是您要明白,目前,《希望報》處於危機之中,其境況與大部分報紙一模一樣;我想危機最終可以擺脫,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將難以解決經費問題。何況我們一旦哪一天決定成為某個政黨的機關報,印數立即就會下跌。我們實在沒有能力承受這種衝擊。」

  「革命解放聯合會不是一個政黨,」迪布勒伊說,「它是一個相當廣泛的運動,您的讀者不會被嚇跑的。」

  「不管是革命還是運動,實際上是一回事。」亨利說,「所有那些共產黨或親共產黨的工人,上次我跟您談過,他們在訂閱《人道報》的同時,很樂意再買一份新聞性的報刊,可決不會再去買另一份政治性的報紙。即使革命解放聯合會與共產黨攜手前進,也絲毫改變不了這一狀況:《希望報》一旦貼上某個標簽,就馬上會讓人懷疑。」亨利一聳肩膀:「等到我們的報紙只有革命解放聯合會的成員閱讀的那一天,那就只有關門大吉了。」

  「一旦我們得到某家報紙的支持,革命解放聯合會的會員將無比眾多。」迪布勒伊說。

  「此間,得經歷一個很長的時期,這足以使我們徹底完蛋,這對誰都沒有利。」

  「對,這對誰都沒有利。」迪布勒伊退讓道。他一時保持緘默,用指頭輕輕擊打著夾有吸墨水紙的墊板:「顯然,這確有危險。」

  「我們不能答應去冒這個險。」亨利說。

  迪布勒伊又靜靜思索了片刻,歎了口氣說道:「得要有錢。」

  「對呀,可我們沒有。」

  「我們沒有。」迪布勒伊以困惑的聲音承認道。

  當然,他並不會如此輕易地承認失敗,他的腦中又在萌生新的希望。可這一論據發揮了威力,在繼後的一個星期裡,他再也沒有提起此事。不過,亨利經常與他見面,儘量向他表示自己的誠意。他與薩瑪澤爾會晤了兩次,參加了委員會會議,並承諾在《希望報》發表宣言。「只要保持獨立,你願意怎麼做都行。」呂克常這樣說。

  保持獨立,這已經爭取到了,可還必須尋求答案,如何利用這一獨立。9月份,一切似乎都那麼簡單:只要保持一點清醒頭腦、表現出幾分誠意,也就足夠了,事情也可以勉強對付過去。如今,新的問題接二連三地不斷出現,對過去的一切提出了異議。拉舒姆熱情洋溢,對亨利撰寫的有關葡萄牙的文章極力宣揚,仿佛《希望報》就要成為共產黨的工具。有必要闢謠嗎?亨利打心眼裡不願意失去那些因《希望報》持公正立場而喜愛它的知識分子讀者;但他也不情願激起共產黨人讀者的反感。

  不過,他這樣准都不得罪,勢必變得無足輕重,他這樣做也確實在起著麻醉人的作用。那該怎麼辦?他腦子裡一邊翻來覆去地思考這個問題,一邊向斯克利伯飯店走去,朗貝爾正在那兒等著他共進晚餐。不管亨利採取怎樣的決定,都是向某種情緒讓步,而不是屈服於某一明擺的事實;儘管他下定種種決心,但他始終在原地踏步。他知之不多,什麼也不瞭解。「先瞭解情況,然後再說,這總歸符合邏輯吧。」他暗自思忖。

  可是,事情並非按此邏輯發展。首先必須表態,這刻不容緩;然後讓事情的發展來判別您的是非。「這正是所謂的哄騙。」他不快地想到,「我也一樣,在哄騙我的讀者。」他曾暗暗發誓,對讀者說的事情一定要對他們有所啟迪,有助於他們思考問題,總之,要說事實真相。可現在,他卻在幹哄騙的勾當。怎麼辦?他總不能關閉編輯室,辭退全體人員,鑽進哪個房間呆上一年,閉門不出,只與書本打交道!報紙必須生存下去,為此,亨利不得不日復一日地犧牲自己的一切。他在斯克利伯飯店門前停下了腳步。

  和朗貝爾一起吃晚飯,他感到歡悅。可向他訴說自己的近況,亨利又有點兒心煩,不過,他希望朗貝爾不要過分在意。他進了旋轉門,突然間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裡面暖烘烘的,男男女女都身著美國軍裝,空氣裡彌漫著黃煙味,櫥窗裡擺著奢華的裝飾品。朗貝爾笑盈盈地迎上前來,他也穿上了一套中尉軍服。在用作戰地記者飯堂的飯店餐廳裡,桌上擺著黃油和棱柱形白麵包。

  「你知道,在這個飯店裡可以喝到法國葡萄酒。」朗貝爾樂呵呵地說,「我們馬上就要跟德國戰俘吃得一樣好了。」

  「美國佬好生餵養他們的俘虜,你氣憤嗎?」

  「並不完全為吃的事,儘管法國人填不飽肚子,而他們卻有吃有喝,讓人無法容忍。醜惡的是整個的情況:他們對德國佬,包括納粹分子都手下留情,可對集中營裡的人卻那樣對待。」

  「我很想知道他們禁止法國紅十字會進入集中營,是否確有其事。」亨利說。

  「這件事,我首先就要去弄個水落石出。」朗貝爾說。

  「很明顯,眼下,我們對美國並不熱乎。」亨利一邊往盤子裡裝罐頭豬肉和麵條,一邊說道。

  「沒有必要熱乎!」朗貝爾一皺眉頭:「可惜這叫拉舒姆那麼開心。」

  「我來時還琢磨這個問題呢。」亨利說,「你只要說一句反共產黨的話,你就是在幹反動的勾當!可你一批評華盛頓,你又成了共產黨。除非懷疑你屬￿第五縱隊。」

  「還好,事情越辯越明。」朗貝爾說。

  亨利聳聳肩膀:「不應過分樂觀,你還記得吧,聖誕節前夜,我們說過《希望報》決不容忍他人網羅。噯,這可不那麼簡單。」

  「那就繼續憑我們自己的良心說話好了!」朗貝爾說。

  「你要明白!」亨利說,「每天上午,我都在向成千成萬的人們解釋他們應該開動腦筋,可我自己又憑什麼指導自己呢?憑自己良心的聲音!」他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這是欺騙!」

  朗貝爾微微一笑:「你給我舉幾個比你更認真的記者的名字。」他深情地說,「你親自處理每一封來函,對一切都躬親過問。」

  「我每天都儘量做到正直。」亨利說,「可問題正在這裡,我因此而沒有一分鐘的閒暇去深入研究我所提出的問題。」

  「行了吧!你的讀者對這樣就已經很滿意了。」朗貝爾說,「我認識一夥大學生,他們說話總是以《希望報》起誓。」

  「我因此而更感到有罪!」亨利說。

  朗貝爾神色不安地看了看他:「你總不會去整天研究那些統計數字吧?」

  「這正是我應該做的!」亨利回答說。出現了片刻沉寂,亨利突然打定了主意:還是趕緊了結了那件麻煩事吧。

  「我把你寫的小說稿帶來了。」他說道,朝朗貝爾微微一笑:「真怪,你富有親身經歷,體驗也極為真切,而且你也經常跟我談起,是那麼動人,你寫的專題報道內容極為豐富。可在你的小說稿裡卻什麼也沒寫進去。我在琢磨其中的原因。」

  「你覺得不行吧?」朗貝爾說,他一聳肩膀:「我早跟你說過了。」

  「問題在於你絲毫沒有把你的真情實感寫進去。」亨利說。

  朗貝爾猶豫不決:「有的東西真正觸動了我的心,可對別人來說卻毫無意思。」

  亨利微微一笑:「可人們反而強烈地感覺到你所說的那些事情根本就沒有打動你自己的心。仿佛你寫這些故事時,像是在受罰,像小學生在做額外的作業似的。」

  「噢!我完全有自知之明,我沒有這種天賦。」朗貝爾說。

  他微笑著,可一副窘迫的神色。亨利感覺到他實際上對這些小說看得是很重的。

  「誰有天賦?誰又沒有天賦?實在不太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亨利說,「不。你錯就錯在選材,你選的都是些與你毫不相干的題材,問題就在這裡。下一次,你要儘量把自己擺進去。」

  「我不會。」朗貝爾說。他淡然一笑:「我是那種地地道道可憐的小知識分子,沒有能力成為一個創作家。」

  「別胡說八道!」亨利說,「這些短篇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初次失利是正常的事。」

  朗貝爾搖搖頭:「我瞭解自己,我永遠辦不成任何大事。一個知識分子一事無成,夠可憐的。」

  「只要你堅持下去,就能有所作為。再說當知識分子,這又不是什麼毛病!」

  「那也不是什麼好事。」朗貝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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