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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亨利一聳肩膀:「這不關我的事。我是記者,我說實話,這就是我的職業。」

  普萊斯頓打量著亨利:「如果您心中有數,知道某種實話將會引起不良後果,您還會說嗎?」

  亨利猶豫了一下:「若我肯定實話有害的話,那我看只有一條出路:我辭職,我放棄搞記者工作。」

  普萊斯頓姿態動人地一笑:

  「這豈不是一種十分機械的道德觀?」

  「我有幾個共產黨人朋友,他們也向我提出了同樣的問題。」亨利說,「可我尊重的並不完全是事實真相,而是我的讀者。我承認在某些情況下,說實活有可能裝扮門面;也許在蘇聯情況就是如此。」他微笑著說,「可在法國,在今天,我不承認任何人有這種裝扮門面的權利。或許對一個政客來說,並不那麼簡單;可我並不站在那些擺佈別人的傢伙一邊,我屬￿那些被別人極力擺弄的人;他們指望我能儘量給他們提供情況,若我保持沉默或說謊話,就背叛了他們。」

  他停了下來,為自己如此一番長篇大論感到幾分慚愧,他這樣說話並不僅僅針對普萊斯頓,他隱隱約約地感到自已被逼得走投無路,在茫無目標地防範著眾人的攻擊。

  普萊斯頓搖搖頭:「我們又產生了同樣的誤會,您所謂的提供情況,我看是一種行動的方式。我擔心您成了法國理智主義的犧牲品。我可是一個實用主義者。您不瞭解杜威①吧?」

  ①杜威(1859~1952):美國唯心主義哲學家、社會學家、教育學家、實用主義者。

  「不瞭解。」

  「可惜。在法國,人們對我們太不瞭解了。他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普萊斯頓停頓了一下:「要明白我們毫不拒絕別人對我們的批評。誰也不如美國人那麼聽得進建設性的批評意見。請您給我們解釋解釋怎樣才能不失去法國人的歡心,我們懷著最大的興趣洗耳恭聽。可是法國所處的位置,沒有資格評判我們的地中海政策。」

  「我只是以個人的名義說話。」亨利氣惱地說,「不管處於什麼位置,人總有權利談談他的看法吧。」

  出現了一陣沉默,普萊斯頓終於開口說道:

  「您顯然明白,如果《希望報》採取反美立場,我再也無法對它保持好感。」

  「我明白。」亨利冷冷地說,「您也明白我不能考慮由你們來審查《希望報》。」

  「可誰說審查了!」普萊斯頓一副被冒犯的神態說道,「我所希望的,只是您能始終忠實地堅持您奉以為原則的中立立場。」

  「正是這樣,我始終不渝地忠實堅持。」亨利突然怒氣衝衝地說,「《希望報》可不是為了幾公斤紙就可以出賣的。」

  「噢!要是您用這種口氣說話!」普萊斯頓說道,遂站起身子:「請相信我感到遺憾。」

  「我可什麼也不遺憾。」亨利回敬道。

  整整一天,亨利總隱隱約約地感到氣惱。不過,他這次發火自有道理。他真愚蠢,把普萊斯頓設想成一個聖誕老人。此人原來是美國國務院的官員,亨利卻把他當作知己傾心交談,表現如此幼稚,實在難以寬恕。他站起身子,向編輯室走去。

  「哎,我可憐的呂克,雜誌吹了。」他在編輯桌的桌沿上隨便一坐,說道。

  「不會吧?」呂克說,「為什麼?」他面孔浮腫、蒼老,簡直像一個侏儒。每當他遇到不順心的事情,淚水馬上就像掛在眼角似的。

  「因為那個美國佬想禁止我們執言反對美國:他差不多逼著我作出抉擇。」

  「不可能!他看上去那麼善良!」

  「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是個阿諛奉承的傢伙。」亨利說,「我們那麼令人垂涎。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迪布勒伊提出的建議吧?他要《希望報》成為革命解放聯合會的機關報。」

  呂克朝亨利扭過臉來,滿臉驚駭的神色:「你拒絕了吧?」

  「當然。」

  「那些黨啊、派啊、運動啊、組織啊,全都死灰復燃了,必須跟它們界限分明。」呂克聲音懇切地說。

  呂克的信念如此絕對,以致人們即使贊同他的觀點也忍不住想故意驚擾他一下。「抵抗運動的統一確確實實只是徒有虛名了。」亨利說,「應該立即旗幟鮮明地表明我們的立場。」

  「是他們破壞了統一!」呂克陡然激動地說,「革命解放聯合會,他們把這也叫做什麼組織,分明是在創造新的分裂。」

  「不,分裂是資產階級製造的,如果誰自以為可以超越階級鬥爭,那他就有玩世不恭的危險。」

  「聽我一句,」呂克說,「報紙的政治路線,應由你來決定,你比我更有頭腦;可依附于革命解放聯合會,那完全是另一碼事,對這一點,我絕對反對。」他顯出了剛毅的神色,「在經費方面,有些具體的困難,我沒有向你彙報,可我已經跟你說過,情況並不太嚴重。要是讓一個算不了什麼東西的組織牽著鼻子走,那於我們的事業就不利了。」

  「你認為還會失去讀者?」亨利問。

  「顯而易見!到那時就完了。」

  「是的,看來很有可能。」亨利說。

  要是買的是一份毫無價值的小報,那外省人寧願看他們的地方小報,也不要巴黎的日報。印數已經大大降低了,報紙即使恢復原來的開本,也不一定就能吸引原來的讀者。總而言之,它決不可能在危機之中安然無恙。「顯然,我只是個理想主義者!」亨利心想。他曾以信任感、影響以及所起的作用為由,對迪布勒伊提出了異議,可真正的答案就在數字之中:我們將徹底垮臺。這是雄辯的論據,詭辯也罷,道德也罷,對它都無能為力,他急於運用這一論據。

  亨利於10時來到伏爾泰沿河大街,可未能按原計劃立即發起攻擊。安娜如同往常一樣,用臺式小車推上了一些用作晚餐的食物:葡萄牙紅腸、火腿和一冷盤米飯。另外,為了慶賀亨利的歸來,還有一瓶莫爾索酒。他們東拉西扯,隨意交流旅行的觀感以及巴黎最近的一些馬路新聞。說實在的,亨利沒有多少舌戰的興趣。他為置身於這一間書房而高興:書房裡,一本本書全都已用得發舊,大多是作者新筆題贈的;一幅幅油畫都有名家的題名,也都不是花錢買的;一件件小擺設富有異國情調,無一不是旅行的紀念品。這塊並不引人矚目、但卻得天獨厚的生活天地,亨利敬而遠之,但同時,這又是他真正的安樂場所。他在這裡感到溫暖,感到了自己生活的歡悅。

  「在你們家裡確實十分愜意。」他對安娜說。

  「是嗎?我一出家門,就有一種失落感。」她樂呵呵地說。

  「應該說斯克利亞西納那天選了一個令人恐怖的聚會場所。」迪布勒伊說。

  「真的,那個低級庸俗的場所!可不管怎麼說,那是個美妙的夜晚。」亨利說,他淡淡一笑:「除了晚會快結束的那段時間。」

  「快結束的時候?不,我覺得演奏《黑色的眸子》那段時間挺難受的。」迪布勒伊一副無辜的樣子說道。

  亨利猶豫不決,莫非迪布勒伊成竹在胸,不想操之過急立即發起攻擊?此時他如此審慎,只得借機行事,若掃了此刻的興致,太令人遺憾了。可是,亨利迫不及待想證實他內心所取得的勝利。

  「您太瞧不起《希望報》了。」亨利樂呵呵地說。

  「沒有……」迪布勒伊笑微微地說。

  「安娜是個見證人!您的責問並非完全沒有根據。」亨利補充說道,「不過,我想告訴您,您提出的有關《希望報》與革命解放聯合會合成一體的建議,我重新考慮過,甚至和呂克也談過,根本就不可能。」

  迪布勒伊的微笑驟然消失了:「我希望這不是您最後的答覆。因為沒有報紙,革命解放聯合會就永遠一事無成。別跟我說還有其他報紙了。任何別的報紙與我們這一運動都不完全一致,若您也拒絕了,誰還會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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