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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噢,不。」她不耐煩地說,又聳了聳肩膀:「我知道,有那麼一小撮知識分子為了討你的歡心會吹捧我富有天才,可要不了幾個月就會道聲再見了事。我也許是有可能成為達米婭或埃迪特·皮婭夫,可我已經放棄了機會,我活該,就別提了。」

  她很可能成不了大歌星,可只要她獲得幾分成功,就足以讓她心滿意足了。不管怎樣,假若她主動對某事發生了興趣,那她的生活就不會那麼平平庸庸。「這也可給我提供極大的便利!」他暗中思忖。他完全清楚這不僅事關波爾的生活,而且還更關係到他自己的生活。

  「即使你觸動不了廣大聽眾,也值得一試。」他說,「你有一副好嗓子,有著你得天獨厚的天賦。試試看你到底能把自己的天賦發揮到什麼程度也挺有意思的。我肯定我將給你帶來真正的歡樂。」

  「我生活中有許多歡樂。」她說,臉上流露出激情,「你好像不理解我對你的愛意味著什麼。」

  「理解!」他激動地說,緊接著惡聲惡氣地補充道,「可你就不會為了對我的愛去做我求你做的事情。」

  「假若你讓我幹的事合情合理,我一定去做。」她沉重地說。

  「只不過你偏愛你自己的理由,而不理睬我的理由罷了。」

  「是的。」她平聲靜氣地說,「因為我的更合情合理。你總是堅持那種限於事情表面的觀點跟我談話,那是一種附庸風雅的時髦觀點,並不真正屬￿你自己。」

  「我看不出你自己有什麼觀點!」他不快地說,然後站起身子,沒有必要再爭論下去,他還是設法讓她面對既成的事實為好:給她帶來歌曲,為她定好約會。「行了,咱們別再談了。可你是錯了。」

  她笑笑,沒有答腔,接著問道:「你去工作了?」

  「是的。」

  「寫小說?」

  「是的。」

  「那好。」她說。

  他登上樓梯。馬上又要動筆寫作,這讓他心裡直發癢,一想到這部小說毫無感化人的目的,他感到慶倖,但對即將寫些什麼,他迄今尚無確切的想法,他惟一的要求,是要表現真誠,無償地從中獲得樂趣。他把手稿攤在面前:近百頁。讓它們靜靜地躺上一個月確有好處,現在他就要用全新的目光重新審閱一番。他一開始便沉湎在歡樂之中,津津有味地從已經鑄成字斟句酌的文字之中追尋種種往事與感慨,可漸漸地,他心底滋生了一種焦慮不安的情緒。對這一切他將如何處理?這些淩亂的草稿無頭無尾,其間存在著某種共同的東西,存在著某種氛圍:戰前的氛圍。而恰恰是這一氛圍突然使亨利感到驚惶不安。他隱隱約約想到了「要儘量反映我生活的旨趣」。仿佛這是一種注了冊的香水,年復一年,其味始終不變。譬如,他敘述的那些關於旅行的事情,總是與1935年的他——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小夥子息息相關,而與他在葡萄牙所感受到的一切毫無關聯。他與波爾的故事同樣已經過時。

  無論朗貝爾、樊尚,還是他熟悉的其他任何一個小夥子,今天都不可能有類似的反應;再說,經歷了五年的被佔領時期之後,當年那位二十七歲的年輕婦人與如今的波爾也已迥然不同。惟有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毫不掩飾地把小說發生的時間安排在1935年前後;可他無熱情去編一部反映一個業已過時的世界的「老掉牙」的小說。當他下筆書寫這些詞句的時候,他所希望的恰恰相反,是要讓自己活生生地整個兒躍然紙上。因此,必須用現在時來編寫這個故事,對人物和事件加以調整。「調整:多麼讓人氣惱的字眼!多麼愚蠢的字眼!」他暗自思量,「如此隨心所欲地處置小說中的人物,隨隨便便把他們從一個世紀拉到另一個世紀,從一個國度移到另一個國度,把這個人的現在與那個人的過去拼湊在一起,同時摻入個人的種種怪事,這樣做實在荒謬。如果貼近仔細觀察,那些人物無一不是魔鬼,整個的藝術手段就在於阻止讀者過分貼近地去觀看。行,就別調整了,可以東拼西湊地塑造出一些與波爾、路易和我本人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物來。我從前就曾試驗過,可是這一次,我執意反映的是我自身存在的真實……」他把這疊初稿推到一邊,盲目搜集素材,這是一種笨拙的做法。必須像平常一樣著手,從總體的形式、明確的意圖出發。什麼意圖?我希冀表現的是怎樣的真實?我的真實,這確切地說又意味著什麼?他傻乎乎地呆望著白紙,空著雙手,一頭紮進虛渺之中。這令人望而生畏!「也許我再也沒有什麼要傾吐的了。」他心裡在想。

  可是問題在於他恰恰認為自己從來就沒有傾吐過什麼東西。他和普通人一樣,任何時候都有話要說。然而什麼都要訴說,這就過分了。他回想起了一隻碟子的底部鏤刻著的那個已被解開的古老字謎:「進來時呼喊是生活,呼喊著出去是死亡。」能補充些什麼呢?我們大家都居住在同一個星球,我們都從母腹中降生於世,而最終又將去餵養蠕蟲。大家經歷的都是同樣的命運,為何偏要決定這就是我的命運,非要由我去講述?他打了個呵欠,他沒有睡夠,這張空白的稿紙讓他頭昏目眩,他躍入了漠然的深淵。誰也不可能在漠然之中寫出任何東西,必須重新回到生活中來,只有在生活之中,一分一秒、一事一物才具有實在的意義。

  可是,倘若他在渾噩中驚醒,那他迎來的將又是憂慮。《希望報》,一份地方小報而已,果真如此?當我試圖作用於輿論,難道我就是個理想主義者?他也許不該面對這張白紙想入非非,而應去嚴肅認真地研究馬克思。對,這刻不容緩,他必須制定一個計劃,開始刻苦鑽研。他早就應該這樣做了。他惟一可以原諒自己的,就是事情千頭萬緒弄得他不知所措,只得解決最迫切的問題。可他的所作所為之中也有那麼一點無所用心:自解放以來,他一直沉醉在某種欣快的感覺之中,對此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釋。他站了起來。今天早晨,他無法集中精力幹任何事情,他與迪布勒伊的交談給他的打擊太大了。再說,他昨天的信寫到一半丟下了,他必須跟塞澤納克談一談;他也急於知道普萊斯頓是否給他搞到了紙張;另外,老達斯·維埃納的信還沒有交給凱道賽①。「好!我馬上把信送去。」他拿定了主意。

  ①凱道賽:法國外交部所在地。

  「我是亨利·佩隆,我能見杜爾納勒先生五分鐘嗎?我帶了一封信要交給他。」

  「請你登記一下姓名和來訪事由。」女秘書邊說邊把一份印刷的登記表遞給亨利。

  他掏出圓珠筆,什麼事由?是出於對某種幻想的敬重。他完全清楚此次造訪純屬徒勞。他在登記表上寫下了:機密。「好了。」

  女秘書一副寬容的神態接過登記表,朝門口走去。她的笑容及其舉止的莊重清楚地表明瞭辦公室主任是位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未經事先安排,不得隨意打擾。亨利憐憫地看了看手中拿著的那只裝得鼓鼓的白色信封,他醜已經丟盡,可直到現在情況如何還不得而知:可憐的達斯·維埃納將遭遇冷酷的答覆還是永久的沉默?

  女秘書又出現了:「杜爾納勒先生很樂意儘快跟您約定個時間,您可以把您帶來的信留給我,我等會兒就呈給他。」

  「多謝。」亨利說。他把信遞給了女秘書。這女人年紀輕輕,權力不小,此信竟落入她的手中,他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了。算了,反正已經完成別人委託他的事情,至於結果如何再也與他無關。他決定去紅酒吧,此刻正是飯前飲酒的時間,拉舒姆准在那兒,亨利想對他寫的文章表示感謝。他一推開酒吧門,發現納迪娜坐在拉舒姆和樊尚中間,她氣呼呼地說:

  「難得見你一面。」

  「我忙著工作。」

  亨利坐到她的身旁,要了一杯杜靈金酒。

  「我們正在談你呢。」拉舒姆開心地說,「在議論你在《未來》的答記者問。你披露真相,這做得對;我是想指有關針對西班牙的同盟國政治。」

  「你們為什麼就不親自披露真相?」樊尚問道。

  「我們不能這樣做,目前不行,可有人這樣做當然是好事。」

  「滑稽!」樊尚說。

  「你什麼也不願明白。」拉舒姆說。

  「我明白得很。」

  「不,你不明白。」

  亨利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一邊飲著杜靈金酒。拉舒姆不失時機地解釋共產黨是如何重新審視和修正現在、過去和未來的。他這樣做,誰也不會責備:他年僅二十就在遊擊隊中發現了冒險、友情和共產主義,他的這種狂熱勁確實有情可原。「我很喜歡他,因為我曾幫過他的忙。」亨利自嘲地想。亨利曾讓他在波爾的公寓裡躲藏了三個月,後來又幫他搞到了假證件,分別時,還把自己惟一的一件外套送給了他。

  「噢,我感謝你寫的文章。」他突然說道,「文章寫得真客氣。」

  「我道出了自己內心的想法。」拉舒姆說,「再說,所有人的觀點都同我一樣: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

  「對,挺有意思的。」納迪娜說,「就這一次,所有的評論家看法一致:似乎他們在共同埋葬某個人或在頒發一個道德獎。」

  「是有這個意思!」亨利說道,「這張小毒嘴,」亨利既高興又忌恨地想,「她恰好找到了我不願對自己用的字眼。」他朝拉舒姆微微一笑:「你有一點判斷錯了:我書中的主人公決不會成為共產黨人。」

  「那你要讓他成為別的什麼人?」

  亨利哈哈大笑:「呃,成為我所成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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